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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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齐回到季家庄子,得知宣传队今年还是火得不行。他赶上最后两场去外庄的演出,跟着跑跑龙套,算是弥补一下没能参加排演的歉疚。 季忠林告诉他,灵子已经被县宣传队选上,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到界湖去。去年县里到岸堤选拔演员时,灵子的铁梅唱段让几个老师念念不忘。后来县宣传队想排演样板戏选段,也就是折子戏,缺个能演铁梅的演员,就派两个老师专程到季家庄子来考察。她们听了灵子的清唱,看了她的表演,当场就拍了板。季忠林先还担心她不想去,谁知人家二话没说,一口应承。 季忠林讲这事的时候,田齐看出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灵子是季家庄子宣传队的台柱子,她这一走,宣传队就办不成了。可办不成也得让人家走,这是关乎灵子前程的大事,他不能因小失大。再说灵子走不走,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即使他能决定,也一定会同意灵子到县宣传队去。 田齐听了很高兴,他已预知会有这个结果。从秋天起,他就发现灵子常把香子带在身边,教她一些医药知识。尽管灵子自己掌握的也不多,但教香子还是绰绰有余。田齐相信,凭着灵子的天赋和聪明,在县宣传队一定能站稳脚跟;一旦遇到机会,还会进一步发展。对灵子的歉意和牵挂,总算可以放下了。 这年冬天冷得很,正月里天寒地冻,大队没有组织学大寨,生产队也没安排干农活,乡亲们大多窝在家里,干点不用迎风冒雪的活儿。果子种要人工剥,入冬后生产队把要剥的果子种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剥好后再交给队里。梁绪中在宣传队,田齐又回了江苏,梁大爷家年前没剥完,现在正好一起在家剥果子种。 梁大爷从锅屋灶膛里把带火星的树根灰扒进火盆,火灰下面先埋了半盆踩实的果壳,让它们慢慢熰着,端进堂屋,随后回场院喂牛。梁绪中小妹兰子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大娘跟田齐、梁绪中和小弟谷子四个人,坐在火盆周围,边说话边剥果子种。 这剥果子种的活儿,看似轻巧,其实不然。长得不饱满不能当种,长得饱满果壳就硬,手指要使劲捏才能把果壳捏开。田齐第一次剥这么多的果子,半天下来,大拇指和食指又红又肿。那些长得不饱满的瘪果子、裂成两瓣的破果子、被虫啃过的残果子,就按果子种的比例留给各家,算是剥果子种的报酬。 这里庄户人家的堂屋,只在里间南墙开一扇小窗户,窗棂上糊一层纸。堂屋门扇安在墙里面,门外还有一扇半截高的风门子。白天只要不刮南风,堂屋门就敞着,要不屋里暗得很。虽说敞着堂屋门,可风门子关着,日头从风门子上头照进来,地上还有火盆,屋里暖和和的。 半晌午时分,外面响起推开院子门的吱嘎声,不一会有人走近堂屋,拉开风门子。田齐抬头一看,见是东院的琴子。她喊了声“大姑”,就走进屋里。大娘回了声“是琴子呀”,往一边挪挪身子,顺手递给她一个小板凳,招呼她坐到火盆边暖和。 琴子她姐珍子还没出门时,大娘家里缺人手,她常过来帮大姑推磨烙煎饼;田齐来后,不用她帮着推磨了,便隔三差五的帮着烙煎饼烀猪食。珍子出门后,她家少了一个人手,就很少过来帮忙了。 琴子坐到大娘身旁,伸手抓了一把果子,一边剥一边说:“俺估摸你家剥果子种呢,过来找瘪果子吃。” 话是这么说,除了谷子这样的小孩,大人谁也舍不得吃瘪果子,那是要攒着到油坊去换油换饼⑴的。不过有一种情况可以随意吃瘪果子。田齐想起入冬不久,那时农活大多已经干完,半劳力不用出工了,整劳力还得干活挣工分,队长丁和山派几个青年和识字班到场院,帮饲养员梁大爷铡果子秧。 果子秧是牛的好饲料,整果子秧牛不好嚼,得铡碎了喂。铡果子秧时,地上放一把大铡刀,一人站着按铡刀,一人蹲在铡刀旁边,往刀口下边续果子秧。按刀和续秧的人不但双手要干活,还得集中心思和眼神,提防着不要铡伤续秧人的手,别的事情这两人就顾不上了。 三队只有一把大铡刀,梁绪中从五队借了一把来,五队要用时三队也借给他们。这两把大铡刀,梁绪中和田齐各掌一把。有的识字班躲闪着不想给铡刀续果子秧,怕不小心伤了手。琴子翻了她们一眼,蹲到田齐铡刀旁边续果子秧,另一个识字班见了,去给梁绪中续。 别的青年和识字班当搬运工。先是把整果子秧抱到铡刀一边,然后把另一边铡好的碎果子秧装到大筐里,搬到一间空场屋里堆起来。 秋天收果子时,果子秧上会有漏摘的果子,漏下的多是没长成的嫩果子,有的嫩果子是为了摘得快有意不摘的。果子秧晒干后,这些嫩果子就晒成了瘪果子,好果子偶尔也会漏一两个。 果子秧上的瘪果子,这时成了青年和识字班的美食。嘴馋的一边抱果子秧一边找瘪果子吃,爱面子的干活时不好意思找,等到歇息时才到果子秧堆上翻找瘪果子。按铡刀和续果子秧的人不能分心,只能在歇息时去翻找。田齐不好意思跟他们一起去翻果子秧,休息时就在身边的果子秧上找,也能找到别人漏下的瘪果子,只是很少。 过了一会,田齐觉得有人来到身边,未及抬头,就见身边丢下一捧瘪果子,里面还有几个好果子。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琴子。琴子说:“这都找过几遍了,哪还有?”说完扭头就走。 田齐面子上不好意思,心里却很感谢,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冲琴子的背影笑笑,算是表达谢意。 吃瘪果子的回忆一闪而过。田齐抬眼看琴子,见她果子种剥得很快,不一会面前就堆了一堆果壳。 琴子一边剥果子,一边瞥了一眼大娘身旁的针线笸箩,见里面有几双还没纳好的鞋底,就问:“大姑,鞋底是姑父、表哥跟谷子的吧?” “还有小田一双。”大娘说。 琴子说:“你一人要纳四双,得纳到哪天啊?要不俺替你纳两双,俺爷跟槐子的鞋底,俺娘自己就纳了。” 大娘高兴了:“好啊,到底是俺侄女子。你拿吧,随你纳哪两双。” 梁绪中连忙说:“纳俺跟小田的吧。” 琴子瞪他一眼:“你还用俺纳?马快就有人给你纳了。俺纳姑父跟谷子的。”说着就把笸箩里几双鞋底比了比,拿出一双大鞋底和一双小鞋底揣进怀里。 田齐问:“你说有人给梁绪中纳鞋底,什么意思?” 琴子笑着说:“你知不道啊?他年前说上媳子了!” 田齐那段时间在淮宁,不知道这件事,连忙说:“是吗?梁绪中,恭喜你呀。大娘,等梁绪中娶了媳妇,你就有帮手了。” 大娘眉开眼笑:“才递过手布子⑵,说娶还早着呢。要娶不得盖幢宅子?这宅子哪是说盖就盖的。” 琴子告诉田齐:“人家是看了咱庄宣传队节目,看上奎子的。王同福他们好几个青年跟识字班,都说上亲了,要不青年跟识字班咋都想上宣传队呢。有三四家托人给奎子说亲,这家识字班大姑见过,又俊又能干,就应了。能让大姑看上的,那得是人尖子,大姑你说是不?” 前年刚办宣传队时,琴子和珍子不肯参加宣传队选拔,理由是不想抛头露面,这姐俩还真是与众不同。 大娘开心地说:“人俊不算啥,庄户人家过日子,得能干、会过、心眼好。俺可是比着你挑的。” 琴子不好意思了,忸怩着说:“大姑你说啥呢。俺娘说过,哪个也比不上你当识字班那会儿!” 听这娘俩互相戴高帽子踩高跷,田齐觉得挺有意思。 梁绪中对田齐说:“还有给你说亲的呢,叫俺娘给回了。” 琴子笑着接过话头:“俺见过那个识字班,东山的,长得比七仙女还俊呐。大姑不该回了人家,多好的识字班啊。” 梁绪中说:“俺娘说了,得小田自己相中才行。”又一本正经地对田齐说:“你就是要找,也摊不着外庄识字班,咱庄有的是,你说是吧?” 大娘和琴子都笑起来,笑得田齐脸上火辣辣的,额头直冒汗。
注释 ⑴饼:这里指果子饼,是果子榨油后的饼粕,分为两种,一种是果子米轧碎榨的饼,另一种是带壳果子轧碎榨的饼。前者数量少,人可以吃,常在熬渣腐时放一点;后者数量多,混有碎果壳,人不能吃,只能给牛和猪当精饲料。 ⑵递手布子:即订亲,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里送订亲礼。20世纪70年代的订亲礼,沂蒙山区主要是印花布和染色土布,6尺一块,称作“袄面子”,视男方经济条件,少则4~6块,多则10~12块,另外还要用红布包几块肥皂和针线之类,再加少量现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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