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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故事快要讲完的时候,琴子拉开风门子走了进来。 琴子看到大娘在跟田齐说话,就说:“大姑跟小田啦呱呀。俺在东院没听见奎子咋呼,寻思他跟小田找青年玩去了,过来陪陪大姑,反正在哪都是纳鞋底。”说着从怀里掏出鞋底,坐到大娘身旁,一针一线地纳起来。纳了几针,忍不住问:“你俩啦的啥呱?俺能听不?” 田齐说:“我请大娘讲她跟梁大爷的故事。” 大娘有点不好意思,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小田非要听。” 琴子高兴了:“俺也想听!” “都啦完了。你又不是知不道,你娘没跟你啦过?” “俺娘啦跟你啦不一样,你是自己经的,她是旁边看的,能一样吗?”琴子嘻皮笑脸地说。 大娘举起手上鞋底要拍琴子的头,琴子说:“打一下能听也行。” 大娘收回鞋底:“要啦就啦你自己。” 琴子不乐意了:“俺有啥啦的?” 田齐说:“你自己没有,讲别人也行呀,我想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呢。” “这有啥用?难不成你要编戏说书?” “我可不会编戏说书,先记下来再说。” “那香子跟家成的事你记了吗?” “记了。大娘跟我讲了王建河跟季传秀的事,也记下了。” 琴子眨巴两下眼睛,说:“梅子的事你知道不?” “梅子也有故事?”田齐问。 “你看,今年没在这过年,多少事你都知不道。”琴子说。 “那你讲给我听。” 琴子嘻笑着说:“梅子的事跟你还有牵连呢。” “什么?跟我有牵连?”田齐一头雾水。 琴子见田齐傻楞楞的样子,不好意思再笑了,说:“你前年不是伤着膀子了嘛,灵子到东乡的侯家庄子给你淘换接骨药,叫梅子陪着一起去。”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田齐一眼。“侯家庄子配接骨药的侯正山,他儿子侯有青跟梅子对上眼了。你们宣传队到彭庄演节目,你跟灵子和梅子去谢侯家,让人家两个又见了面。侯有青跟你们去彭庄看节目,后首就场场不落,二十里三十里照跑不误,两人就这么好上了。” 田齐心想,这倒也是一段佳话。 琴子接着往下讲:“可梅子她哥季家贵,快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人倒是老实人,又会石匠手艺,就是长相不咋的,识字班看不上。他爷娘急了,想跟别人家换亲,正好西山有一家子也想换,两家老的就见了面。” “什么是换亲?”田齐没听过这个词。 琴子说:“就是两家子姑换嫂。” 田齐还是不明白:“姑换嫂?” 大娘给他解释:“两家青年要是都说不上媳妇,家里又都有姐妹,就把自家姐妹嫁给对家,这样就都娶上媳妇了。娶不上媳妇的青年,不是人不咋的,就是家里不咋的,要不是实在没辙,谁家愿意用闺女换媳妇呀。” 田齐忿忿地说:“这哪行?女孩能愿意吗?” 琴子点点头:“就是,梅子死活不愿意。季家贵问梅子:‘你告诉哥,是不是心里有人了?说实话,哥就依你。’梅子就说了跟侯有青的事。季家贵寻思几天,跟爷娘说:‘不换亲了。俺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梅子换亲,俺不能对不起妹子。’”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季家贵人好。好人有好报,南山有一家子,托媒人来给季家贵提亲,人家识字班就是看中了季家贵的人品。今年正月,东乡到梅子家递手布子,季家贵接着到南山递手布子,双喜临门,梅子跟家贵都开心着呢。” “他家没换亲,皆大欢喜,那些换了亲的怎么样?”田齐问。 大娘说:“有的识字班认命,将就着过了,反正都是庄户日子;有的不认命,就惨了。” 琴子说:“西乡有个识字班,跟南山换亲,死也不从,被家里亲爷和亲哥绑着送到山里,半夜就上了吊,婆家第二天硬把自家闺女拖了回去。还有更惨的呢,换亲的识字班不肯跟那个男人过,跑回娘家,每回都被婆家人硬拉回去,不给拉就要拉嫁过来的自家闺女,娘家只好眼瞅着闺女被拉走,拉回去就打个半死。后首真给打死了,娘家男女老少去了二三十口人,把婆家锅碗瓢盆砸了,房子扒了,男人打残了,两头都有人逮去坐牢。你说惨不惨?” 换亲,这是一种多么原始野蛮的婚姻方式啊!田齐想不到在沂蒙山区,在淳朴敦厚的乡亲们中间,在美好纯洁的爱情故事后面,还有如此的人间悲剧。 琴子没注意田齐的情绪变化,继续说:“识字班要是有相好的,更不肯换亲。东乡就有一对,两个人偷偷跑了,一脚跑到东北,在深山老林里给人家杀树。识字班家里人跑到青年家,又打又闹,两个人就是不回来。东北天寒地冻,比咱这冷多了,可人家两个在一块,再冷再苦也情愿。汶河北也有一对,他们怕青年家里遭殃,没往外跑,宁愿死一块也不换亲,抱着跳了岸堤水库。家里人把他们捞上来时,还搂得紧紧的,怎么也掰不开,有人说他俩是梁山伯跟祝英台投的胎。识字班家里想开了,跟青年家里把他俩葬一块,也算对得起他们俩。” 田齐听了,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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