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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中旬,田齐带着行李和乡亲们送的土产,回到淮宁县城东中学的家。母亲本没指望他回来过年,没承想不但回来,还来得这么早,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妹两年前已经分配,在县服装厂技术科工作,小妹在城东中学上高二,父母的身体状况,比田齐上次回来好多了。 田齐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跟家里说迁回来的事。他以前都是报喜不报忧,再大的难处也很少跟家里讲,即便讲也是轻描淡写。但这次要迁回淮宁,尽管大队开的证明说是为了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但自己心里的挫败感和沮丧情绪,却难以消除。怎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不让父母看出来,免得他们为自己担忧? 城东中学还没放假,第二天,等小妹去前面教室上课,母亲问道:“齐儿,你这次把行李带回来,是不是不回山东了?” 没料想母亲从行李看出了问题。田齐硬着头皮,把季家庄子的情况和半年来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给母亲听,未提跟琴子相好又痛苦分手的事。 母亲长叹一声,说:“想不到你经了这么多事情。迁回来也好,离家近,能常回家看看,要不家里人几年才能见你一面。你先安心在家待着,落迁的事过了年再说。” 母亲的安慰让田齐稍许宽心。他想,先听母亲的,过了年再考虑迁到哪、怎么迁,以及落迁后怎么干。 想是这么想,晚上躺在床上,还是得考虑下一步怎么走。现在首先要选择一个能落迁的地方。自己六八年八月初从学校到季家庄子插队落户,十月份淮宁县城镇同学集体下乡,班上七名城镇同学被安置在东南方向离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公社,那里有同班同学,可以迁到那里去。城东中学所在的童巷大队,自己很熟悉,以前学校放农忙假,农村同学回自己家,他就到童巷八队参加劳动,割麦插秧收稻沤绿肥都干过,况且老同学高金海在这里,听说已经当了生产队长,迁到这里也行。 但这两个地方各有利弊。经过反复权衡,决定先试探一下落迁童巷的可能性。 大年初一上午,他到高金海家拜年。 高金海已经和胡志洁结婚,见到田齐,小两口十分高兴。高金海几天前就知道田齐回来,只是忙得一点空也没有,没能去看田齐。他对田齐说:“论起来你还是我们俩的红娘呢,要不是三年前陪你去胡志洁家,我们也接不上线。今天中午你不走,咱俩好好喝几盅。” 田齐先是推辞,想起要跟高金海说事,便答应下来。时近中午,家里有现成的过年菜,胡志洁很快热了几样摆到八仙桌上。两个人边喝边聊,高金海说:“在山东插队,离家太远,田先生和田师娘身体都不好,你没法照顾他们,想没想过调回来?” 田齐回答:“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想听听你意见。” 高金海高兴了:“回来吧,你要是愿意,就安在咱八队,人熟,离家又近,照顾老人方便。” “好是好,可这事还得大队说了算,不知道你们大队书记能不能同意?” 高金海说:“我明天就去跟他说。大队有一个知青点,在后面四队和五队,有七八个城里知青。这里离城近,他们都是找关系才分来的。你不同,一是家在这里,二是在山东评过优秀知青,大队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 高金海没等第二天,下午就去找了大队张书记。张书记犹豫着说:“田齐我知道,以前常到你们八队劳动,人不错,可他父亲田先生前几年挨批斗,公社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事还是等等再说吧。” 来童巷大队蹲点的县里干部,看好年轻能干有文化的高金海,准备重点培养他,这让张书记很不爽。适时给高金海一点难堪,别让他自我感觉太好了。 高金海无奈,忽然想起公社分管知青的孙助理,是田先生在钦工中学时的学生,便去找他。 正月初五,高金海在家里备了一桌菜,把孙助理、张书记和田齐都请了过来。张书记本不想来,听高金海说孙助理也来,只得赴宴。 高金海拿出托人买的蓝瓶洋河大曲,频频向孙助理和张书记敬酒。酒过三巡,孙助理提出田齐的事,张书记迟疑片刻,总算答应了。高金海连忙拉田齐站起来,向张书记敬酒感谢。张书记问田齐:“知青点在后边生产队,你是想到后边知青点去,还是想在八队这边?” 田齐连忙说:“能在八队最好,跟社员们熟,我住家里,不用再安置,队长会计喊出工我都听得见。” 孙助理说:“安置还是要安置的,等县里手续办下来再说。县里手续我去办,这边张书记和高金海多费心。” 高金海十分高兴:“孙助理和张书记放心,田齐跟八队的关系不是一年两年了,八队干部群众都欢迎他来。咱队屋大,间口多,不行就先腾一间给他,日后有了安家费,咱再给他正儿八经盖两间房。” 孙助理问田齐:“你带了那边的手续没有?” 田齐回答:“带了大队的证明。” “大队证明不够,最好是那边县知青办的手续。这事先不急,等过了年,你跟那边县知青办联系一下,请他们出一份证明,我这里再上县知青办。” 田齐很是感激。孙助理到底是父亲学生,关键时候热心帮忙,要不还真有点麻烦。又想这次迁回来,就要在八队扎根,这里虽然土地肥沃,水源充沛,一年能产稻麦两季,社员收入和生活水平比山东高,但劳动强度也比山东大,几乎从初二三到年三十,除非冰天雪地或暴风骤雨,几乎每天都要出工干活,而且从天亮到天黑,很少有喘息时间。以前在这里参加劳动,社员们把自己当客人,不让自己干重活累活,往后落迁到这里,就得跟大伙一样,什么重活累活都得干。虽说自己不怕吃苦受累,但想到要像这样干到终老,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悲凉。 田齐把落迁情况告诉家里,母亲问:“那边知青办的证明好不好开?” 田齐说:“应该没问题,县知青办的老孟对我很好,他是副主任,人很正派,我请他帮我开。” 母亲说:“那就好。难得有这么个空档,你在家多歇两个月,等到了春天再办这些事。” 田齐想想也行,这几年确实身心疲惫,有多少次差点撑不下去了,往后还要拼死拼活地再干几十年,利用这个机会休息一下,算是给自己放个假。 过了两个来月,田齐给老孟写一封信,请他帮忙开一个同意迁回江苏的证明来。谁知寄出的信犹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等了一个多月,田齐沉不住气了,正准备再写一封信,突然收到一纸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速回沂汶”,落款是“县知青办”。一向镇定的母亲有点不安,田齐也有些惶恐,可还是安慰母亲:“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着?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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