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贺芳芳回公社开会回来不久,夏雷川找到她说:“贺主任,放响一千炮需要的炸药可不是个小数,我带几个人再去公社拉一趟。”
“好吧,快去快回。你回来我还得去旗里参加三干会。”
夏雷川带着池剑、皇甫秀伟几个人下了山。他们走的时候天气晴好,清冷的北风一路送他们到了公社。然而,当第二天满载着炸药往回赶的时候,老天突然变了脸,白毛风毫不吝惜的将寒风和团团雪粉带给了他们。上山的时候,勒勒车一步也挪不动。夏雷川在暴风雪中大声喊着:“池剑,你在前边拽着牛,我们在后边推,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使劲。”无奈,风大,雪厚,路又滑,倔强的大黄牛就是不听使唤。勒勒车往前走一步又往后退两步。就在勒勒车又往后退的一刹那,夏雷川将自己的左腿伸进了车轱辘底下,只听到一声惨叫,他倒在雪地上,顿时殷红的鲜血顺着皮裤腿流到雪地上。几个人全吓傻了,情急之下皇甫秀伟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扛住车轱辘,池剑在前面死命地拽着牛,其余几个人想把夏雷川的腿从车轱辘底下拽出来,但是重重的一车炸药压在上面纹丝不动。
“快卸车!”
池剑大声吼着。除了池剑死拽着牛,其余的人慌慌张张从车上搬着一箱箱炸药。
夏雷川的腿总算拽了出来,却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他脸色惨白,疼痛使他那张平时挂满了坚定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一行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扭回头向公社卫生院奔去。
夏雷川终于找到了回北京的理由。他的左腿小腿骨严重骨折,公社卫生院根本治不了,贺芳芳决定让池剑和皇甫秀伟两个人一直护送他回北京。
贺芳芳的第一把火没烧起来。
对于夏雷川的这次因公负伤,贺芳芳给予了格外的宣传。她专门去旗里找王天信,送去了表彰夏雷川先进事例的材料。不久,夏雷川被评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成了英雄模范人物,盟旗两级革委会为他颁发了两块大大的奖状。
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的夏雷川来说,再不是什么让他激动和自豪的事情了。经过这次他故意制造的事故,他变得实际了许多。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反思四年的牧区生活。他终于明白,当年的疯狂导致了一群青年的盲目行为;当年的无知让他们干了一件又一件蠢事,傻事,坏事,甚至包括自己为了回北京而自残肢体。
当贺芳芳带着奖状来看他的时候,他当着她的面将那镜框砸到水泥地上,又将两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奖状撕了个粉碎,然后平静地说:“贺芳芳,草原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尽管你阻拦了我上大学,但是我伤好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上学。正规大学不收我,我会自学。我要用知识去填充自己空空如也的头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盲从。贺芳芳,你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四年多,我们为草原为牧民做了些什么?你想过没有,草原需要什么?需要的是用知识去改变它的落后,去挖掘它的宝藏,去让善良的牧民过上好生活,而不是无休止地开山炸石,无休止地去破坏草原!”
贺芳芳勃然大怒,她没想到和她共同战斗了多年的夏雷川竟然变成了革命的叛徒,她费了那么多心计为他争取荣誉,替他广为宣传,本想借着大肆宣传夏雷川的英雄模范事迹,好让自己更上一个台阶。王天信早就许诺,有了机会就把她调到旗里,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上。没想到夏雷川不买她的账,又让她跌了个大大的跟头。
为什么夏雷川有这么大的变化?贺芳芳思来想去,把罪过又归结到方倩身上。方倩俘虏了池剑,而池剑这半年多又形影不离陪伴在夏雷川身边,这种潜移默化的腐蚀毒害作用原来是如此之巨大。她发誓,绝不放过方倩这个极其阴险狡猾毒辣的女人。
夏雷川本想弄点伤痛好借口回北京,不曾想把腿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前后做了三次手术才算保住了腿。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池剑和皇甫秀伟才回到罕乌拉大队。他们一直在北京护理夏雷川。池剑利用这半年多的工夫,也为自己找了回京的后路。本来父亲已经恢复了工作,不久又被结合进了革委会。可是批林批孔运动又席卷了全国,许多刚刚重新出来工作的老干部又被批被斗被打倒。池剑的父亲虽然未被打倒,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对儿子回北京一事表示了冷漠的态度,并且告诫儿子不许利用他的任何关系。
池剑虽然回了大队见到了方倩,但是情绪却十分低落。他早已厌倦了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落后生活。有一天他约方倩上了山,两个人站在罕山的顶端,却再没了第一次登顶的豪迈。那年,当他们第一次登上罕山的顶峰,眺望青山绿水的茫茫原野时,心中的那份自豪,激动,难以用语言表达。池剑记得,自己面对着大山、草原、河流和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大喊了一声:“美丽的塞北草原我们来了!”
山谷里发出许久的回声,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如今,两个人却无言地站在峰顶,看着茫茫草原,心中空旷寂寥。许久,池剑沉重地说:“方倩,难道我们的一腔热血就这样报效祖国吗?难道今生今世我们就这么上山,下山,打石头,拉石头,垒石墙,前面垒后面牲畜又去拱塌。这种劳民伤财的差事,为什么该死的贺芳芳非逼着我们干呢!”
池剑越说越激动,“不行!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无聊的生活!我去找贺芳芳,她要再这么干,我就到旗里、盟里告她。”
“别胡闹,上边没人支持,她能这么干吗?学大寨,赶大寨是符合潮流的事情,人家还要创出赶大寨的壮举,你去找她还不得给你戴一顶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反革命帽子!熬着吧,你爸爸不是已经被三结合了吗?老爷子一有机会肯定为你想办法。”
“我家老爷子,现在你就是借个胆给他他也绝不敢为我办回城的事。再说,我也不想因为我再连累了我爸爸和一家人。”
池剑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两个人坐在一块巨石上,无言地目视着远方。沉默了许久池剑又说:“方倩,要办咱们就一块办,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池剑抓着方倩的双手。
“池剑,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我,两个人都能办回城那当然最好,能办成一个你先走。池剑,我相信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们的心也是相连着,早晚会在一起的。”
方倩轻轻靠在池剑的胸前,池剑将她抱在怀里,两个人许久地相拥着。那份情意,那份缠绵让飞过头顶的喜鹊羡慕得啾啾直叫。
不久,盟里的招工人员来到额仁戈毕公社,这给一潭死水的知青生活带来了不小的涟漪。大家又一次激奋起来,终于盼到了进城工作的机会。知青们百分之百的报了名。审查的结果,罕乌拉大队的十五个知青被选中了十个,只剩了五个人,其中就有池剑和方倩。方倩心里明白,即使全大队的知青走得只剩下一个人,那也是她方倩。她更明白池剑没被选调是受了她的牵连。贺芳芳绝不会把任何机会给他们,因此当宣布招工名单时,她显得格外平静。
池剑却沮丧到了极点,那些天他一句话也不说,每天一大早就把羊群赶到远远的草原上,一个人站在山坡上发脾气。没地方撒气,他就骑着马拼命的驱赶羊群,东冲西闯,把一群羊轰赶得惊恐万状。发够了火就坐在那里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他的坐骑等得不耐烦了,发出嗡嗡的鼻声,他才站起来,赶着羊群无精打采往回走。
他这种状况让方倩很是揪心,也顾不了别人说长道短,每天陪池剑一块儿出牧。十个战友走了以后,女生就剩了她一个人,几个男生把她的蒙古包从大队部搬回配种站。男生不再让方倩去放牧,留她在家为大伙烧茶做饭,缝缝补补,方倩俨然成了四个战友的保姆。
自从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贺芳芳顾不上再跑罕乌拉。但是,罕乌拉是她的大本营,不能大权旁落,必须尽快物色一个革委会主任,而且这个人要绝对服从自己,不但要替她领导好那里的革命和生产,更要能在罕乌拉处处体现她贺芳芳的意志。尤其要看管好她的那个老同学,那个眼镜片后边总闪着阴光的方倩。
找谁呢?知青的思想太过活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离经叛道。想来想去觉得还得找个牧民。唉!不争气的毛盖!想到毛盖,贺芳芳不禁想起了他的大儿子官其格。这个人年龄不大却老成持重,不像他的阿爸整天花天酒地。这种人好掌控,再给个官当当就更会俯首帖耳。拿定了主意,贺芳芳第二天就回罕乌拉召开了牧民大会,宣布官其格为罕乌拉大队革委会主任。和她同去的还有公社民兵连连长航盖。
贺芳芳始终不知道航盖与巴图其林一家的关系,否则她绝不会带这么个人来罕乌拉。那天当她宣布官其格的任命时,就见航盖递给池剑一封信。那信挺厚重的,绝不是普通的家信。之后,航盖直奔蒙凯家。
当贺芳芳赶来找他时,航盖和朝克蒙凯正说得热热乎乎。他们在一起那么亲密无间就像一家人,这让贺芳芳大吃一惊。没容航盖再多待一分钟,就命令他跟她返回公社。
路上她问航盖:“你怎么跟蒙凯那么熟?”
航盖马上警觉起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巴图其林原来是公社骑兵连的副连长。”
贺芳芳冷冷地看了航盖一眼,那目光里有一股怨恨。
航盖带给池剑的那封信,改变了他此后一生的命运。那是他的母亲为他办理的回京手续,他被调入母亲所在单位的一个外贸部门。那一夜,池剑激动得一夜未眠,他几次三番拿出调令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反反复复看不够,就这么折腾了一夜。
但是,他却一直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方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倩。过了两天,他才拿着手续来到方倩的包里。
方倩看他的脸色不大好,就问:“你怎么了?又为回京的事烦心?”
“你看!”池剑将回京手续递给方倩。
“调令!”方倩喜出望外。
“只是我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也该高兴啊!你爸爸肯定有难处,你先走,回去以后再想办法。”
“是我妈妈求他们局长办的。只是……”池剑犹豫地说,“只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草原上。”
“没什么,不是还有他们三个嘛!再说,还有蒙凯大姐呢,你放心走吧!”
“方倩,我回了北京一安排好就给你办手续,我们不会分离太久的!”池剑安慰方倩说。
一个星期以后,池剑到旗安置办办妥了一切回京手续。回来的时候,倾其所有为方倩买了不少东西,甚至连女人用的内裤都买了来,这让方倩感动得热泪盈眶。临走的那天晚上,池剑没离开方倩的蒙古包,他们一直相依相拥到天明。这一夜,方倩将自己的处女身给了她的恋人。池剑平生第一次品尝了异性的美妙,那让他骨酥筋软、神魂颠倒的销魂时刻令他终生难忘。
尽管方倩极力鼓励池剑离开草原,离开她,但是当池剑真的走了之后,她陷入了空前的绝望和失落中。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池剑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她确信自己会回到池剑的怀抱。她等待着,企盼着,一年又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