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国者 于 2017-10-22 11:48 编辑
人跟人,都一样,都经历过时代与梦想, 经历过阳光和污浊。说一样,其实也不一样,不一样的感悟,不一样的面对。 《广阔天地》李扬 六八年九月初。 这天,金秋送爽,艳阳高挂,杨陵中学大门外,土操场上红旗摇曳,锣鼓喧天,我们杵着铺盖卷,登上贴满大红标语的卡车。看着车下我妈苦涩的泪水,我鼻子直酸,我知道,我妈是担忧我的残腿,怕我这样下乡落户可咋办?说心里话,父母的忠告,我当时哪听得进去,我非要涌进社会大潮去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其实我这条腿,县里已经通知过学校“属于免下”,但那时的我们“忠诚、激进和忘我”胜过生命!我咬破指头写下血书“扎更农村干革命,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 我们下到武功县贞元公社桃园村落了户。 无数个日日夜夜艰苦劳动,重活脏活抢着干,生产队长看我腿不好派轻活给我,我跟他吵架——我不要照顾! 饲养室起粪,我把裤腿一挽鞋一脱,赤脚踩在半尺多厚的牲口粪尿里干,老贫农心疼地直劝我“娃呀,这粪里潮,光着脚对你喔腿不好!”我心砰然——要培养贫下中农感情,就得这样! 一到冬天,天天“鸡起”往地里拉肥(鸡一叫就起,约摸凌晨四五点)。我们村在塬上,地广人稀,一人拉一辆架子车,顶着西斜的月亮,冒着刺骨的寒风,一气儿跑四五趟天才麻麻亮。身上汗透了,脸和手却冻得红通通。 给牲口挖苜蓿根,也是冬天的活。在大田里抡镢头刨冻土,一根一根从冻土里再捡出苜蓿根,收工时镢头尖儿挑着一捆“战利品”,迎着冻风,望着夕阳,心里乐滋滋的。可是天一黑,我孤身一人回饲养室就寝,麻烦就来了(首批知青下乡,基本无人管理,白天吃饭,晚上睡地儿都成问题)。 我的左髋关节有残疾,冬天在开阔地里干活,凛冽的寒风侵蚀着关节,到了晚上,髋关节钻心地烧疼,疼痛难忍,在饲养室的土炕上躺着不成,侧着也疼,疼得我浑身冒汗大汗淋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憋住气慢慢地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双手倒撑,让全身挺直,髋部悬空……因为嫌冷,饲养员回他家去睡了,此刻,四面透风的牲口棚里仅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年轻和坚挺……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中烧疼的髋关节稍稍松软了,我才看见昏暗的油灯下,还有队里的马和牛陪伴着我,它们安详地“咯吱咯吱”嚼着草料,虚弱的我恍若隔世,心生感激!…… 好像刚刚睡下,“咣咣咣咣”上工的“铁轨”砸响,我“噌”地窜起来,把被子朝炕角一掀,疲惫地摸着黑,朝村口挂着“铁轨”的树桩下捱去——天天如此,整整一冬。 夏收,麦场上,烈日下,我光着脊背丢麦垛(就是紧握铁叉将一捆捆麦子挑向四五米高的垛顶),嫌碍事,干脆草帽我也不戴了……社员拍我一把说“晒得像腊汁肉”,肩背虽然的确被烤得灼痛红肿,一碰就破,可我的内心却很豪迈。 特别是挑水,塬上的井,二十多丈深,两只厚厚的湿木桶,空的就有三四十斤重,再装满水足有百八十斤。一开始,生产队长不派我挑,后来经过“斗争”和“践行”,最终,别人能挑我也能挑,而且还是光着脚丫子挑。 活儿,拼命干,生活,却一团糟,每顿饭只能煮盐水面,就是开水里下面条,再撒把盐,没一丁点儿油星和菜叶儿,再饿,吃上两口就不想吃了。时间一长,我得了眩晕病,在床下拿东西或在地里拔棉花杆,只要低头几分钟就犯病,一犯病就得躺倒紧闭双眼,天旋地转,脸色腊黄,吃一口吐一口,喝一口吐一口,总得两天两夜才能过去。后来医生说是什么“美尼尔氏综合症”,我看就是身体里长期入不敷出所至。 那好,队里干脆派你们知青顶民工指标去修“宝鸡峡水利工程”去,本村农民正好都不想去吃那苦呢。 蔡家坡段工地上,排山倒海,人定胜天,几万人硬是顺着山腰生造出一条人工河来,引水浇田,留福后人,简直就是新时代的“都江堰”。“魏王”沟,数十米深的山沟,用土一层一层夯起来。你看哪,一人一车飞跑着,昼夜不停干囫囵,几个班儿下来,都不知今昔是何日?大家照顾叫我铲土装车,锨把儿老支撑在右大腿上,一锨一锨,一晌一晌,一天一天,磨破了裤子磨烂了皮,这块儿皮到现在颜色还深,不长毛。尽管下榻在山上一孔露天的小土柴窑里,草铺上躺着就可数星星,但却能每天吃一碗辣汤面,一周还有一回油饼和甑糕,不错啦!白天干完活,傍晚就坐在山坡上,吹着凉风,学着拉小提琴,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喜欢草书。插队刚下去那个冬天,林彪正在全国搞“红海洋”,两个自然村几百户人家的土围墙、土门柱全刷上白灰,大队革委会买了几桶红漆兑上煤油,又买了十几支大号粗头毛笔,让我写,全写毛主席诗词和标语口号。写呀……写,活儿是不累,手耳却冻得稀烂。写了一个月,远远看去一片红,走近一看还不错。从那以后,村里的姑娘们刺个花绣个字搞个嫁妆什么的,都肯找我。 村旁的民办小学有张“球台”,土坯垒的,两块半拉砖上搭一条细棍儿当球网,劳动间隙,我就教贫下中农子弟学打乒乓球,我想,这也算“接受再教育”的一项实际行动吧。 七一年,全国体育工作“解冻”(文革),武功县委决定把我这个尖子运动员抽出农村,提前安排了工作。 七二年五月,麦子熟了,也是我离开农村的第一个夏收。我毅然去找卫生所长,请求去附近的村庄,再和贫下中农一道战天斗地“龙口夺食”一回。后经公社批准,我豪情激荡,背着被褥,踏着晨曦,奔向仍旧眷恋着的人生大课堂。 工作之余,我主要做着两件事:学针灸,练歌唱。 自学针灸,完全是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医疗为贫下中农服务)激励着我,能为贫下中农解除病痛,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说到歌唱,还有些小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唱歌,有一副天生好嗓子,小学就领唱,中学录过《歌唱二小放牛郎》在全县广播里放。文革第二年(六七年)几校联排《毛主席诗词组歌》(肖华版),我领唱《清平乐·六盘山》、《沁园春·雪》,小节目里和一女同学男女声二重唱《毛主席啊,我们永远忠于您》等等,还都有点影响。 七一年初,武功县乒乓球队集训(我还是知青),那天晚上在陕西省歌舞剧院楼上打比赛,我的球技吸引了小韩永,韩永的爸爸是著名男低音老教授韩进元。我的队友对他随便说了句我喜欢唱歌的话,没想到片刻后,小韩永“蹬蹬蹬蹬”从楼上跑回来,说他爸让我明天下午来。这一下,闹得我心神不宁,难以平静。大家都劝我机会难得不妨一试,我也只好有尿没尿撑着尿了。 第二天我如期赶到陕歌,怀揣忐忑,走进这全省最高艺术殿堂的门坎。一上二楼,就被回旋的明亮歌声震撼了。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钢琴和演唱声停下,开门的是一位老者,弓着背含着胸,看起来身体不大好。老师问了我两句,其实,他已听出了我的声音条件。屋里有俩山西晋东南歌舞团的男高音在韩老师这儿会课。韩老师很忙,叫我随便唱只歌,我唱了首“天高云淡”。他二话没讲,佝偻着腰吃力地出去了。两位“学员”问我哪里人?挺高兴地问我愿不愿意回山西老家发展?交谈中我还知晓,韩老师献身声乐事业,四十多岁两根肋骨就被取掉了。 韩老师回来气喘吁吁,他上楼去找了陕歌负责招生的女主任,说好让我打完比赛就来单试,他还说我是男高音,属“自然美”,不太多见。后来的事儿,还是因腿的缘故,那年代陕歌代表省上常常接待外宾,台上动作也多。韩老师又把我转荐给他的老同学孙亦传老师。 孙老师时任男高音教授,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和胡松华同班,上海人,小巧精干,为事业四十出头尚未成家。 孙老师很热心,让我争取每个周日去他那儿上一次课。记得那个时侯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所以只能每个周六乘晚上或周日一大早的火车赶赴西安。 每次会课,孙老师指导我反复练唱《伟大的北京》、《我为伟大祖国站岗》这两首歌,我明白这叫“解剖麻雀”法。一字字地抠,半句半句掐,十分严格,且边讲解边示唱,帮我细心领会,用心十分良苦。同志们哪,那时候根本不谈钱,纯属人才培养之师生情谊啊! 为练口型,我买了一面大镜子,悄悄挂在卧室的墙上,还遮了张旧报纸,生怕人看见——那年月,大都看不惯这些“小资”。每天晚上我都想练唱,却苦于卫生所太小,不愿影响别人,我就干脆跑到野外,站在庄稼地里顶着冷风对着夜空高歌。县里举办大型晚会,还叫我上台独唱了《我为伟大祖国站岗》。 后来,孙老师让陕西省木偶剧团打报告给省文化厅直接调我,却因故而未果,再次与我热爱的声乐艺术失之交臂。 九五年从江苏淮海大学回西安,我迫不及待打听孙亦传老师。二十多年啦,有人传说孙老师早已去世,我不信!我一定要亲自去仔细寻找我心中的孙老师! ……现在我已退休,时间多,活动也多了,除参加全国、省市乒乓球比赛外(我曾代表中国先后赴意、法、韩、日、泰、港、台等参加过许多国际大赛及汉城残奥运会,为祖国共捧回八枚金牌,曾受法国总统密特朗嘉奖,国家主席江泽民两次接见合影),还热衷公益活动,献爱心,写文章(以前是中文系老师)。其实,现在我主要倾斜于声乐艺术的学练,通过一些演出实践,有了提高。我多想用自己的情怀、人生的阅历和一副歌喉,讴歌我们共和国的一代知青,传递世上的一切美好—“呀拉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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