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6 22:28 编辑
张摔跤来看过我以后，我真的变了一个人，主要是打扮变了，这一变，实实在在花了我好多冤枉钱。开始，周围的人都有点异样的看我，很快，我自认为的时髦扮相大家就不以为然了。（现在看来，当时旁人根本就没有把你的变化当回事。）我知道我的两次身份变化都源自一个小本本，就是那个生死簿一样的户口本。从乡下回城，公社给我开了一张迁移证，回来交给派出所，我的名字又在那小本本上再现了，从此，我又成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佼佼者。好多的人为了那个小本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比如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方璐璐不就是因此而身败名裂吗？我现在持有官方的证明，证明我是一个城市人口，上面记录着我此前的来龙去脉，可是我总不能每天把户口簿像小人书一样装在口袋里随时拿出来炫耀呀。这事让我苦恼，户口能证明我的身份，身份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讲穿了就是饮食的保障，因为我是城市人口，我就享有国家配给的每月29斤粮食，这就保证了我可以高枕无忧地放心不会饿死，不会再放蚕豆屁。因此我将户口簿和粮本藏在家中最私密的地方。那时，中国差不多有十亿人，而同时拥有这两个本本的人却不到一亿五千万。 有天我在行政科看打扑克，一个司长甩出几张牌后说，他妈的，乡里人真的作孽，国家粮好大的诱惑啰，说是湖南有个地方叫汨罗，是屈原投江的地方，为了纪念他老人家，年年都搞龙舟赛。龙舟赛越办越大，都打出了国际的牌子，比赛期间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据说当地的GDP光靠这几天就要增加好几个百分点，这样一来政府就重视了，当官的对汨罗江边长大的船拐子说，如果拿到冠军就让你们都吃国家粮。于是船上的汉子卯足了劲，比赛时随着船头指挥的鼓点，一边玩命的划桨，一边高声吼叫，“日你的娘呐，国家粮噢！日你的娘呐，国家粮噢！”疯狂到吐血，果真得了冠军。 想到这，我又来劲了，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余出很多的满足感让我兴奋。粮本可以去粮店买粮食，也可以兑换粮票，只有一指来宽的粮票可以让你畅行全国，证明你是吃国家粮还能到处走动的人物。于是我请人开了个证明，说是要出差，在粮店换了十斤全国粮票，装在口袋里，经常有意无意地掏出来现现形，他娘的，人好精神！ 有天我送我母亲去看病，挂号排队、核价排队、交费排队、拿药还排队。都要安分守纪还好，可是总有一些人不停地往里插，我扶着母亲慌手慌脚的还要捍卫自己的位置，交费时一不小心将处方、钞票掉到地上，当然其中还有夹在钞票一起显摆的十几张全国粮票，趁我弯腰时挤进来几个人，我抬头论理，一个梳着包菜头的女子鄙夷地翻了翻白眼，“叫什么叫，整个一个流动人口，乡里X !” 自从被骂出一个新的名字后，我反倒平静了下来，期间我努力检讨了自己不安分的心态，几次掐着腿上刚刚长出来的新鲜肉要求自己知足。这既触及灵魂又触及皮肉的自责，结果是八小时以内把自己圈在了保管室里，八小时以外将自己锁在了家中，我觉得蛮好，这样打发时间并不难过，唯独午休时的两个多钟点略嫌过长。于是，我把为保管室货架编号时悄悄带进来的油画箱搬了出来，在靠窗的一个角落放上一个竹壳热水瓶，一个茶盘外加几个杯子摆成一组静物，在寂静的保管室里我又捡起了我最喜爱的方式打发多余的时间。渐渐的，那些好吃的饭菜好像变了味不再激起我的欲望，我由原来一个盆子买饭一个盆子买菜改成了用一个盆子买饭又买菜，端着饭盆，也不再在食堂里细细品味，而是边走边狼吞，基本是走到保管室饭菜已吃完，碗也不洗就开始接着昨天的题材涂抹。一个月后数了数，我画了一张竹壳热水瓶加杯子、一张拖把配铁皮桶、一盏台灯和一大摞子书、还对着一本画报的封面画了一张芭蕾红色娘子军倒踢紫金冠。我把四张油画用图钉按在墙上，心里乐滋滋的，真的好看。不知道你们信还是不信，这个月我没有听见一句别人喊我做乡里X。 一天中午，我又在画一幅盛凉水的瓷茶壶，为了让画面好看一些，还特意买了几个苹果，画得正起劲，身后有人在赞叹，“画得好，看不出小鲁还有两手，画得跟印的一样。”我心里一惊，感觉是林婆婆站在了我的后面。急回身却看见公司的工会马主席，他只顾笑，那半截含在嘴里的烟也不停地上下翘动。“啊……马主席，不知道您来……哦，我是中午没事，打发点时间，平时上班我都不画的，真的……”马主席好像没听见，兴致极高地走到挂在墙上的画前，最后指着红色娘子军，“这都是你画的？”我点点头，“是我画的。”完了还特意加了一句，“都是中午休息时间画的。” 下午上班的时候科长打发人要我去办公室，本就因为马主席看见了那些画而忐忑的心被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凶吉，有些后悔。我真的没有占用上班时间，也没有占用公家的纸笔，只是利用了保管室的物品做了道具，但确确实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不但没有损坏，因为保管室的物品要入画还必须仔细擦拭一番，细想一回，心里坦然了些。科长看见我立马开了一支烟并送上旺旺的火苗，一口烟还没吐出来副科长先说话了，“委屈你了呀，小鲁。我们庙小埋没了你这个人才。”酸溜溜的话让我脸红而且不知该如何回应。 进公司这样久了，我该介绍一下这位副科长，他姓曹，听公司的同事讲，来公司第二年他把爹妈给他取的大名改了，自己命名曹超，用我们地方口音一念就成了曹操，当然，还有一种理解，我们的副科长根本就没有把曹操放在眼里，否则还要超什么？他要超谁？他是典型的乡里人，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专业好像与猪皮牛皮以及其它动物皮毛制革有关。 科长白了曹副科长一眼，曹超端起茶杯顺手拿张报纸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科长眯着眼一副菩萨样的慈祥，“你会画画？”“说不上会画，只是喜欢。”科长友善的态度使我说话自如了些。看看我夹在两个指头之间熄了火的烟，科长又热情地送上火苗为我点上火，为了表达感激，我一口气吸进去差不多烧掉半支烟。科长是个大大咧咧的南下干部，我大口吸烟的举动很对他的味口，他爽朗地笑了，“小鲁，公司政工科和工会要请你去帮几天忙，保管室的事你就摆几天，我会安排人来顶替你的。” 政工科？我心里一颤，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专政机构，之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我的父母就是被称着这样一个名字的部门送进了学习班，余悸在心，以至于我被招到公司后，除报到去过一次政工科，到现在距这个部门最近距离少说也是五米开外。今天科长亲口告诉我是政工科请去帮忙，虽然心里仍有些别扭，暗地里却还是萌动着一点点得意，与队长和林婆婆的崽来请我画相有很多的相似。我忙对科长说：“不要紧的，只要是在这个楼里，我还是可以给大家发放办公用品，叫我一声就行。”之所以这样说是经过谨慎考虑的，我一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二呢，更怕顶替我的人乱了我的账目。 是马主席亲自给我交代的任务，他说，今年的国庆是个大喜日子，我们打到了四人帮，在改革开放的精神指引下，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为了庆祝国庆、庆祝我们取得的丰硕成果，省厅党组决定在全系统组织一次国庆特刊比赛，对办得好的特刊要表彰、颁奖。政工科长插话了：“小鲁，你来公司时间不长，对公司还不太了解，我们公司不管在政治上还是业务上都是省厅系统的先进单位，环境卫生是标兵，就连职工拔河比赛也是冠军，所以，公司党委对这件事非常重视，陈书记昨天在党委会上讲的话硬邦邦的，那就是一定要拿奖。”马主席说：“要谁协助你尽管提，要买什么东西你造个计划来，公司全力支持。”像讲相声一样，马主席说完，政工科长紧接着说：“小鲁，你可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啊。”得意劲还没上头就像被浇了一瓢凉水，政工科长的口气怎么与动员我下乡的张科长说的话那么相似？ 读中学时我是班上墙报小组的成员，没少给班上挣得荣誉，下乡后，有次正逢冬季征兵，因为县里武装部的领导要来检查，大队上要我出一期以“拥军爱民、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军民团结一条心试看天下谁能敌”为主题的墙报，花了两天的功夫把墙报贴到当路的一堵墙上，县武装部的政委看见后连连叫好，只问谁搞的，当即表示要把这个有才的人调到武装部去，可后来一查我的档案，政委再没多说一个字。现在马主席交代的任务不就是出一期墙报嘛，这和队上派个工没什么两样，只是原本一件简单的事却被政工科长最后交代的话语让我背上了极大的压力。 我二话没说，用中午和晚上的时间跑了三个书店，买了好几本报刊题头、美术字体的书本，连夜画了六七张草图，第二天中午又跑到中学美术老师那里请教一番。八张全开纸的墙报上墙后，我没敢多看一眼就把自己关进了保管室，心里七上八下的，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墙报在上墙以前我仔细检查过好几遍，连标点符号都认真核对过，政治上绝对不会出问题。因为这是有过教训的。 文革时候，我父亲的一个同事写得一手好字，也是征兵期间，同是冬季时候，组织上要他写征兵的宣传标语，看的人多了，赞扬声不绝。写的多了，人也麻木而且肯定还有点得意，结果在众多的标语中出现了一张原本应该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口号误写成了“一人参军，全家光光！”。我的天哪，后果不要我讲大家都能猜得出几分，只是我父亲的同事被逼无奈最后从几层楼上跳下来肝脑涂地的样子实在太惨，这样血的教训我是不会忘记的。但墙报的艺术性各有各的眼光，我真的好怕辜负组织上对我的信任。那几天我把钉在保管室墙上的几张油画全取了下来，抓在手上恨不得把它们全撕掉，几回发闷气，折断了好几支画笔都没有心痛，倒是发飙时几脚踢在油画箱上把趾甲盖翻了边，流了血，跛了脚。想想都后悔，如果不是闲得慌，没事找事鬼画符，哪会有今天这烦人的事？ 国庆前两天，工会马主席在保管室找到情绪极其低落的我，他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向我伸出大拇指，“好样的，一等奖！”顿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不是因为脚趾痛，而是觉得可惜了那几支莫名其妙代我受过的油画笔。国庆前一天，公司举行了非常隆重的庆祝会，会上表彰了公司先进单位和个人，因为墙报得了全系统的第一名，公司所有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了，他们从各个方面记起了我的好：比如整理保管室呐、天天搞卫生呐、洗杯子泡茶呐、还有好多我都不在意的事，所以，我的名字出现在优秀工作者的红榜上。陈书记宣读获奖名单时特意在念到我的名字时放下手中的稿子讲了几句让我当时心跳加速的话，他说：“小鲁这个同志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工作，没花公司一分钱，没耽误一分钟工作却拿回来一个一等奖。”坐在我后面那个爱说大话的司机吹了一口烟，“城里人和乡里X就是不一样，大气，不斤斤计较。”然后他俯身到我耳边：“你说我讲得对吗，乡里X？” 都是祖上根深叶茂福荫庇护，都是画画这雾里看花般的玩意带来的惊喜，有了那次国庆评先进后，奖状连连不断，后来除了奖状还附加搪瓷脸盆、塑料桶子，最后一次我记得奖品是一台立体声收录机，把我老婆和女儿乐得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搂着我亲得满脸口水。这些荣誉有厅系统的，有公司内部的，也有社会上的，多数是先进工作者称号、也有爱国卫生积极分子、还有登山冠军、当然，其中少不了几届琴棋书画比赛第一名。那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轻松愉快，而且维持的时间很长，老帮子说，人哪，五年一个运程，盘算一下，这个运程让我满足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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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6 22: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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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7 08: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