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蒲公英-35（逃兵）

特木尔朝鲁

三十五、 逃兵

老图勒除了我带去的四眼狗还有一只狗，那是倒场过去公社羊场老包家的狗，自从有了另一个伙伴后我那只四眼就把我抛在一边了，我经常找不到它，因为那家的狗也不在跟前了，所以肯定是两个小伙伴在附近草地上疯跑。

有一个阶段的晚上两只狗一直在咬，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跑到西，出去看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狗咬了几天后我看大家情绪有点怪，都挺沉默的，问了半天才知道，吴得泉媳妇自杀的那几天狗就是这么追着咬的，她死后则出了许多怪事，证明是有东西来勾她魂的。

得泉媳妇是带着一个孩子从宁夏逃荒来的，村里热心的妇女打探到她是死了丈夫的，于是就给光棍汉吴得泉说合。这边还说合着呢，那边就行动起来了，这家搬来一个躺柜，那家搬来一个座钟，还有人把自家九成新的花被也抱来了，布置好新家后就拉她来看，连哄带骗当晚就成亲了。成亲没两天搬来的东西陆陆续续都物归原主了，估计这妇女因此非常抑郁，过了些日子就用得泉的剃头刀抹脖子自杀了。她死后村里出了许多怪异的事情，屋里平白无故稀里咣当乱响，好好放着的蒸笼就被扔在当地了……几乎全村的人家都遭了殃，大家都怕得要死，只有一个饲养员胆子大些。

队里决定用马车拉她到野地火化，车倌听说后马上牵走一匹马，借口要给自家干活儿死活不去，饲养员只好替车倌赶车。四套的马车用了三匹马拉，车上就拉了几百斤的煤和一个亡人，火化的地点距离村子不过二里路，这么点东西、这么点距离三匹马竟然拉了个“滚身流水”。火化后村里广泰媳妇半夜做梦，梦见得泉媳妇和她说，你们送我还不好好地送，把我的鞋还弄丢了一只。第二天广泰媳妇和大家一说都觉得奇怪，一群人顺着车辙跑去验证，野地里新压过的两道车辙中间赫然见到一只鞋，大家赶紧把那鞋烧了跑回来，过后了许久队里才慢慢消停。

听了这个令人毛孔悚然的故事我常常想，从漂泊到安定，从衣食无着到温饱无虞，本来是好事，但是用谎言和欺骗去解决人的基本需求会提升了人的欲望，打击了人脆弱的心理，终于受骗者以生命的代价做出了反抗，几个妇女挑头全村人沉默，死者做鬼都没有放过大家。此事虽然与我无关，但每天晚上听着外面跑来跑去的狗叫声，联想到坡后草滩传说的鬼火，我也有些心惊肉跳，偏偏过后那两天下了点雨，辘轳为了验证那天晚上大家给我讲的故事，就来拉我去看吴得泉破家墙上阴出的血印子，我哪里敢去，借口有事儿正忙着，说一会儿自己过去看，但是压根也没敢过去看。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清晨甘久尔跑来叫我去他家门口看，我过去后见他父亲正蹲在地上看，前面地上有一只比猫大一些死了的动物，算上尾巴大约二尺多长，他们说是早上他家的狗叼回来的。包立得说这是獾子，它的油可治疗烫伤，还说獾子油你若放在手掌上，一会儿就会渗透到另一边了。最后他分析说，可能这家伙的窝在附近，这些天两条狗追来追去就是咬这家伙。

从此以后果然晚上再不见狗追着咬的动静了，老图勒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与自然，但是我却为另一件事又开始烦恼了。

有一天羊群里有一只羊羔死掉了，我把它扔给我的四眼狗吃，具体它如何吃掉的我没有看见，反正后来死羊羔就不见了。过了些日子丁久尔跑来告诉我，我的四眼狗把他家的小羊羔子吃了一只，她家的老姑子亲眼看见我的狗走着走着突然抢前几步叼上一只羊羔跑了，丁久尔还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如果狗一旦开始吃羊羔就会一只接一只地吃，只能把狗打死了。

我非常伤脑筋，打死它肯定舍不得，让它不断偷吃羊羔肯定也不行，说得厉害点就是破坏生产的大事，在没有想出办法以前我只有把它牢牢地关在羊圈里。公社羊场那边的狗伙伴经常跑来找它，两只狗隔着围墙狂叫个不停，有时它们似乎有默契一样一起向围墙上面蹿，一只要出去一只要进来，看到两只狗这么要好我有些于心不忍，理智又告诉我不能放四眼出去。烦恼之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少年报》知心姐姐教过一种整治猫吃小鸡崽的方法，说只须用鸡毛烧着了熏猫的鼻子，熏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会偷吃小鸡崽了。

我决心用这个方法试一试，我找来一些羊羔的毛弄潮湿一点，点着以后按住狗脑袋让它闻那股黑烟，它闻了一点就拼命挣扎躲开，我狠了心马上揪过来按住再闻，一直到羊羔毛烧完了我才放了手。过后我和两边的羊倌都交待了，如果再发现丢羊羔，无论是否亲眼看见我的狗吃，我肯定要把它处理掉。我还点着四眼的鼻子说，我这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要再吃羊羔就犯死罪了。这方法还真管用，以后再没有人说我的狗偷吃羊羔，也没有发现羊羔丢失的情况。后来丁久尔的父亲和我说，他们死了的羊羔也会给狗吃，不过都是把皮剥了以后再扔给它，否则的话狗就会吃活的羊羔。

我们后山一带有许多百灵鸟，喜欢养鸟的城市人经常托人抓小百灵鸟给他们调教。我在公社那边的时候就听司机说过，百灵鸟不但叫起来会模仿各种声音，而且行为上也是精灵的，捉百灵的人都知道“看百灵飞不看百灵落”，因为天上飞的百灵鸟从来不落在窝的附近，它会远远地落下，利用草丛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回到窝里。如果它要飞走了也如法炮制，只有发现人或动物靠近窝时才会不顾一切地飞起来，所以如果行走时附近突然飞起一只百灵鸟，十之八九那里就有个百灵的窝，运气好的话里面会有小百灵。

有一次羊倌曹明良放羊的时候看见周围有许多牛粪，他在放羊的同时就捡了一堆放在那里，回来后他告诉我大概位置让我背回来，我去了好几次都没找到，我们俩都以为可能让别人背走了。过后不久他的羊群又经过那里，他发现牛粪还好好地堆在那里，所不同的是最下面的牛粪缝隙上多了一个鸟窝，还有三只小百灵鸟在里面。他回来欣喜地告诉我，我又去找了两回终于找到了，三个小脑袋瓜在鸟窝里晃来晃去探头探脑地很讨喜，我把周围的牛粪背回来了，剩下鸟窝附近的就没有动。过了几天我又去看小鸟，这次却让我大惊失色，窝里躺着一只死的小鸟，离窝一尺多远的地上还躺着一只死的小鸟，另一只小鸟却不知所踪了。

我回来告诉羊倌后他说，百灵鸟一发现窝被动过了就再也不回去了。他以为我知道这个道理，不知道我去背那牛粪，早知道我不懂提前告诉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这么说那几只可怜的小鸟一定都是饿死了，至于那一只不知所踪的小鸟，也许它体质好走得远，应该就在附近，但是它得不到食物肯定还得死。这件事搞得我很内疚，本来想看它们一天天长大，无意间却把它们害死了。

这件事过后，我突然发现燕子窝里头似乎没有燕子了，我连续观察了好几天都没有看见燕子出入这个窝，以前我和羊倌都看见过燕窝里有小燕子的头探出来，当时羊倌还说我们是好人家，燕子都是在好人家筑窝的，现在并没有到燕子南归的季节它却走了，带着它的孩子们全都走了，是我们变成坏人家了吗，是燕子知道我破坏了百灵的鸟窝吗？

自从发现燕子搬走后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放牛把牛丢了个精精光，下夜让狗吃了人家羊羔，最近又弄死了小百灵吓走了小燕子，加上这地方诡异的传闻总在我脑中回绕着，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其实这些事都不是连在一起发生的，但却在这个阶段集中在一起钻进了我的心里。这阶段老图勒的人们白天高高兴兴地去干活，晚上兴冲冲地来灰撇，油灯前总是围着快乐的人们，砖茶和旱烟总是伴随着朗朗的笑声。但此时我仍然难以融进这种自然欢乐的气氛，我呆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一声不笑，就像一个孤独的行者，木然地穿过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心里只放着这些倒霉的事走不出来，我终于决定要回队看看，至于还回来与否去了再决定。

正好这个阶段队里来了个毛驴车，趁最近来老图勒打杂工的人很多，我找了个替我下夜的人只说是回队里看看，于是就坐上了回公社的毛驴车。当毛驴车快到公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们从公社西面一出来，原来黑乎乎的图勒山坡上却出现了一片的灯光，远处的山上还有一盏非常亮的灯光，就像从夜空低垂下来的启明星。当我看到这景象时人非常亢奋，好像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灯光一样新奇。当我爬上山坡时我被眼前热闹的场面感染了，满山坡人来人往，矿山宿舍的所有门都开着，里面有一伙一伙打扑克的人，地质队的帐篷里透出刺眼的电灯光，外面黑暗中还坐着几堆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听拉胡琴，我一下子就决定了，不回去了，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当我把想法告诉队长以后他不再勉强我，我如愿以偿回到了图勒热闹的生活中，回到了知青群体中，后来图勒队拆分了，我去了阿拉腾陶勒盖牧业队，在那里主要是打零工直至抽调回城。

今天回想起来让我惭愧的是当时有不少知青在寂寞的环境中坚持下来，我们公社还有女知青一个人包了一群羊，一直到抽调回城前都在放羊，在这些人面前我就相当于当了逃兵，内疚的同时我又常常安慰自己，包括许多台上冠冕堂皇讲大道理的人，最后大家都回城了那又算什么呢？

龙行天下

遇到许多蹊跷事，
心中总是平复迟，
下定决心回原队，
早早离开回城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