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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筱怡 于 2018-5-1 18:02 编辑
转载原知青.上海网《小说:伐木记事》
伐木记事 清心客
林子里一片幽森森,也不知太阳升了没有。遍地是厚厚的白雪,即使在无月的夜晚也照得见人。真冷,冷得难禁,空气永远凝固,白蒙蒙,似淡似浓,总是这样笼罩着空间,即使过了晌也不会散去。
脚底一点热气都没有,棉胶鞋烤了一个晚上,垫了层厚厚的乌拉草,还有毡袜,这时都已冰了。脚趾冻得生疼,手握不住锯,大棉手套似一个冰窟隆,没有它又不行。
“倒――了--”,远处谁一声呼喊,接着吱吱咔咔几声,“哗啦啦――砰”地一声巨响,一棵大树重重地甩倒在地。
“快――快拉,瞎琢磨什么呢,想娘们了?”和我一起搭伴拉锯的贵柱摧我,“磨磨蹭蹭,干那事,娘们都不会高兴。”我听惯了这样的粗话,并不理会。
树,冻得透了,“哐哐哐”,截的好象不是树,而是铁柱子,水泥柱子。锯手们都说,冻透的树好锯,不抽锯,松快。我却觉得沉重,单腿跪着,膝盖发疼,换个腿,不一回儿还是疼,站起,猫下腰,腰膝酸,更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干脆坐在地上,可用不上劲。一棵树没锯进一半,却换了不知几种姿势。
“手端平,胳膊用劲,”贵柱大声地教我,“比睡娘们还容易。”
我真佩服贵柱,也佩服所有在拉锯伐木的人。他们跪得起,他们不冻手脚,他们的忍耐度极好。
到处是“倒――了,倒――了”的呼喊声,到处是“砰――砰――砰”的倒树声,宁静的山林,虽然遭了劫,但却有了生气,有了活力。天忽然明了许多,人人精神百倍。
“看好!”
贵柱没停下手,锯却推拉得快了。我知道,树,快锯透了,锯缝逐渐大了起来。用大锯伐树,要看锯缝,锯缝大了,说明树在倾倒,这时便要加快拉锯,锯得透,树倒得也利索,也愈安全。
“跑。”贵柱抽出锯,朝一边退去,我也吭气吭气踩着没过膝的积雪向另一边退去。不到十几步,“吱吱咔咔”的响声骤起,“哗啦啦――砰”地一声巨响,那参天大树象个巨人直楞楞倒下,一眨间,打落了无数脆枝碎叶,溅散了地上的雪面子,压空的小树重重地弹回。我看着放倒的比自己高大几十倍的庞然大物,心里一阵快意。
不知什么时候,天象暗了下来,还起了点风。密林深处,只有在晌午时分,迷蒙的太阳才能透过遮天蔽日的大树间施舍些恩惠,只有经过砍伐之后才能获得充裕的光来。
累的难忍度超过了冷。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手上、额上的汗珠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发须沾满冰霜,此时,腹中又饥肠辘辘,我直盼望着天早早地暗下来。
贵柱象是看透我的心事,“你小子,累了吧,还没和娘们睡过觉,就知道累,熊!”又感叹地说,“忒不是玩艺儿,让扛知识的青年干这种活!”
“大叔,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伐木,我会了。”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不是滋味。
“再放倒一棵,走他娘的!”
他扛着锯朝另一棵树走去,一边望着昏暗的天空说:“好象要下雪。”
走到一棵足有四人围抱的大树跟前,他照样两手摩树,仰起脸,朝上望,嘴贴着树干,围着转了一圈,活象黑猴。
往那边倒!他这么判断。我向上看去,懵了,天好象是斜的,转到哪个方向,那树好象都要朝头上倒过来。
伐一棵树,先要看准倒向,这是伐木的关键。倒向准了,锯缝慢慢地大起来,越锯越松快,直到锯透,便顺着你指定的方向放倒。倒向不准,那是件最麻烦,也是最危险的事。锯口越拉越费劲,直至把锯死死地夹住。树倒不下,人又不敢弃去,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往哪个方向倒下,就得橇呀,推呀。树多大,人又有多少劲?把人累死不说,还要急出一身大汗。伐木,判别倒向是很重要的事,也是伐木的技术所在。好锯手对树的倒向都非常有研究。他们一进场子,就观察所伐的树木,到底往哪儿倒。那些参天大树,往往很难判别倒向。有经验的锯手,一是看树冠,树冠多的一方是倒向,因为重量都积压在那一边;二是看坡向,常言道,树是顺山倒。但往往两者又相互矛盾,锯手就要凭他的经验来判断了。然而,有时风又给原定的倒向出了难题。风,顺着倒向还好办,风与倒向又相反,则给锯手们增加了很多很多的麻烦与不安全的因素。我与贵柱伐最后一棵树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事。
起风了,也下了点雪珠。那棵树锯得眼看就要透了,锯缝却忽大忽小。那是树在随风摇曳,我们拉锯却苦了,时而松时而紧,紧是夹的,千钧的重力压住,再大的劲也拉不动。
“抽锯,抽锯!”一俟锯缝大了点,贵柱就叫道。橇,打楔子,用斧子插进缝去,拿另一把斧子敲,还是不管用。用劲推,我们两人朝着原定的倒向一起推,诺大的一棵树,纹丝不动。“蚍蜉撼树谈何易”,我想起了伟大的诗句,觉得好笑,怎么竟会将这种没用的诗句记得这么牢。两人都累得直喘,我不由得泄了劲。
“推,推,用力,别耍‘假得鬼’!”贵柱急的这样指责我。“假得鬼”是有劲不使,偷懒的意思,谁知是土话,还是老毛子话的译音,反正老乡常常这样调侃我们这些知青。
风吹着树冠沙沙作响,树有些摇晃,风一阵,树儿顺着倾了一下,又一阵,又倾一下,我们按此规律,风一动就用劲,一动就用劲。“嘎啦啦”,竟有了动静。“嘎啦啦”,声音渐大。
“退!”
贵柱命我。我没意思退,又趁势用劲推了一把。“哗啦啦――”倒了!我来不及后退几步,砰地一声巨响,大树猛地甩倒,横卧在地,树冠摇摇曳曳,象是在挣扎,完全失去了刚才的雄风。
走到树根前望那树桩,好粗大的一个墩子,直径足有一米。我宽心地舒了口气,忽然感到累不可支,一屁股坐在那新鲜而洁净的树墩上。
“下,下来”贵柱脸刷白,带着颤抖,声嘶力竭朝我冲来。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想不出干了什么惹他如此生气的事。“下来!”贵柱扑哧扑哧冲到我跟前,用力一拽,把我弄了个嘴啃“雪”。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恼了,真想回报,突然见他扑地跪下,嘶哑着:“山神爷,犯禁了,饶恕吧!”
原来,东北大兴安岭林区的农民有这样的说法,森林里,树墩子是山神爷坐的地方,神坐的地方,人当然不能去坐,坐了,就会有灾难,就说不定什么时候降祸。伐木是一种危险的工作,每年,这黑龙江畔的各个生产队的农民,到大兴安岭森林里去伐木,不是这个村,就是那个队的,总有个把人被大树砸死或刮死的,给这里的农民带来一种恐惧感,因而,一些看似迷信的东西仍然被看得特别重。树墩子坐不得,这是迷信,但又是拉场子的人坚信的事理。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民,更不管什么“破迷信,扫四旧”,将山神仍奉为神圣不可侵的事情。
我犯傻了,望着那平洁而鲜嫩的树墩,觉得上面层层的年轮似波浪,一圈一圈向我涌来。我想,“文革”已经过了四、五年,这里的人还未触及灵魂?这等愚昧之极的迷信,竟然还这么相信。
收工,下场子。
不象出工,赶场子那样,齐齐昂昂。拉锯的,砍道的,赶爬犁的,作业的时候都见不着人影儿,现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道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疲惫不堪,扛着锯,提着斧,拖着杠,稀稀拉拉,懒懒散散。一天没有进过任何食物,人人脸上灰灰的,残存的汗渍,被冻得又挂上了霜,帽檐下,胡子茬儿上,白刷刷地象染了白粉。满身都是松树皮屑、松树针儿、刺儿,有的棉衣裤被密扎的树杈挂破,露出白花花的棉絮,活象一群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队伍在沉寂的气氛中踩进凝重的暮色。
爬犁道是随着一天拉出无数的原木压出来的,越走越宽,道上的积雪被压得溜光溜光,两辙之间被原木因滑动压磨成弧形的槽沟,赭红色的松树皮压蹭在上面,象洁白的缎子,蹭上了污红的血斑。森林经过扫荡,遍是星罗棋布的树墩,有的覆盖了积雪,活象一个个坟包,令人望而生厌。
仍有“嚓嚓”的伐木声和“咔咔”的斧砍声,是别的队的人,尚未收工。
我和贵柱跟着一匹由膘悍的黑二马子驾辕的爬犁走着。赶车的老板子任其行走,远远落在后面。这匹马是我们队上的宝,劲大,是干活的好手,我们队上全靠它,赶一冬的场子,拉的大木比旁的队多。看它,让老板子东吆西喝,拉了几十趟跟人差不多粗的原木,还是那么矫健挺拔,真让人感到“人”的不足。
浑身疲乏,肚子空空的,越走越没劲。贵柱蹒蹒跚跚走在我后面,一副沉重的样子,如走鬼门关,与出工时,戏语联篇,宛如二人。那瘦小的身影,一顶狗皮帽倒扣在头上,肩上如同担子一样的大锯,忽闪忽闪,活象样板戏里的“小炉匠”一样可笑。刚才那一幕,真让我哭笑不得。想到这,我就不愿答理他,只顾自个儿走。爬犁道非常滑溜,一步一打滑。
林子里,“唰唰刷”,只有铿锵低沉的伐木声,幽静的山林回荡着低沉的交响曲。有点风。
“吁――”,只听贵柱从后面大声叫住马,原来那黑二马子走到旁的场子道上去了,我楞是没注意。
“倒啦――”一个恐怖的声音带着好听的回声从前方传了过来,“嘎嘎”之声渐渐响起。
“回!”贵柱大喝一声,我楞丁得收住了脚步,还没弄清怎回事么,只见贵柱象只惊兽,连冲带滑跑过了我前面,追上爬犁,并跳了上去。“喔――喔”又听贵柱拉着缰绳,声势力竭地吆喝着黑二马子回拐。
黑二马子毫不情愿地拐回头,贵柱站在爬犁上象个无畏的勇士,奋力地驱赶着它。“砰”地一声巨响,震我一跳,眼前,一个巨大的松树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在了道上,架着一棵树墩,离地尚有一两米,索索抖着雪。
黑二马子拖着爬犁,惊恐地朝我蹿来。我想,还好,没砸着爬犁。突然,我发现贵柱没在爬犁上,心,一下子毛了起来。“贵柱!”,我急往前看去,只见他横倒在地上。我大叫着狂奔过去,见他躺在地上艰难地抽搐着,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流着殷红的鲜血。是大树压倒的一棵小树,反弹了回来,打到他头部。那叫回头棒子,在森林作业中是最危险的敌人,它让人猝不及防。本来贵柱是可以躲过的,爬犁已经被他赶出了大树倒下的范围,谁想到,那回头棒子……
我拼命地摇着他,叫他,喊他,他已奄奄一息,我擦拭他脸上的与雪混凝在一起的血,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我,吃力地说:
“让你们扛知识的青年干这活,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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