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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219
路在脚下(七)
张重辉
工厂生活篇
工人生活
1974年底,又一次知青抽调工作开始了。那年同学赵青回北镇县抽人,他是在1971年抽调回城的,现在在市劳动局工作。这次他把我接回了抚顺。这年底,我的手续办完了,他问我愿意去什么地方工作。我说,年龄已经不小了,不要再学徒了,最好找个工资高点的单位。他说那就到钢厂去吧,钢厂工资比别的单位高,二级工工资为4074元,而其他单位是3860元,而且还有保健,一个月可拿50元左右。这个数目在那时是很诱人的,每个月相当于多拿了30%。在他的指点下,我去了新抚钢厂。在新抚钢厂的工人生活,在我一生中留下很深的烙印,现在在睡梦中,还经常回到车间劳动——天车在头上行走,轧钢机轰鸣。
新抚钢厂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建设起来的。我记得大概是在1959年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刘毓贤老师领我们开主题中队会,就是参观的新抚钢厂。当时我是中队长,先来联系,然后全班同学来参观。那时这个厂还只是在一片荒地中的几个建筑,而那时的望花地区,也就是一片房屋夹一片荒地。且过了瓢儿屯站往西,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水泡子就是荒地。所以在到新钢报到前,我心中的新钢还停留在1959年时的印象。哪知到了耐火厂车站下了三路公共汽车,才发现新钢已经成了一片宏伟的厂区。
我进厂时,厂里的生产车间有烧结、炼铁、一炼钢、二炼钢、650轧钢、轧钢、钎子钢等七个生产车间。其中炼铁、一炼钢和轧钢三个车间是“文革”前建的,其余几个车间是70年代初建设的。特别是650和二炼在当时是比较“现代化”的。当然二炼车间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达产,而且工作条件也很恶劣。但650车间在当时确实是比较好的。而烧结是最不好的车间,主要是工作环境不好,所以回城知识青年到新钢,凡有门子的,都是在650车间。而我被分到了轧钢车间,这就算不错了。
到轧钢车间是下午了。这时正是冬天,厂区的天灰蒙蒙的,到处是蒸汽,看上去就跟过去在黑白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看到的工厂一样。机声轰鸣,刚走进厂房时震得耳根都疼。在车间办公室,人事员郭师傅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并让我先帮他做一些文字东西。两天后把我分到了搬运,做搬运工。他说我戴眼镜,在轧机前工作不方便,所以还是去半成品库当搬运工。
半成品库的负责人是张玉祥。郭师傅带我去见了他。后来我知道张玉祥是个转业军人,据说在抗美援朝中做过连长,责任心很强,但人很倔。张玉祥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作为一个当过志愿军连长的他,居然不是共产党员。多年后我已经到了市政府政研室,一天在望花体育场里又碰见了他。我领女儿蕾蕾去溜冰,而张玉祥那时已经退休,可能在那里挣补差。他见了我就说到市政府工作很好,将来工资可能到两三千元。可那时我每月工资还开不到一百元。所以也就听听而已,但今天看来,他当时说的是对的。
来了以后就开始三班倒,每一班组四个人。我在丙班,我们班组的小组长叫徐茂盛,那时已经五十七八岁了。一位是沈阳知青小韩,后来他调回沈阳,但调回后不久,因车祸丧生。天车工是苑金城,这是个活宝。小韩走后印玺忠调来。印是个半工半农,即妻子是农村户口。在新钢,乃至全中国,这样的人也不少。
苑金城比我小一岁,但却是个老工人,1965年就上班了。他的大舅哥是当时的市计委主任,是厂党委书记王新典介绍的。文化大革命时小苑与王新典是住牛棚时交下的朋友。小苑是造反派,王新典是走资派,两人关在了一起。小苑在那里照顾了王新典,所以王新典重新掌权后,也照顾小苑。不过小苑没什么文化,所以就不能重用,只好当个天车工。小苑想开汽车,但他嗜酒如命,王新典也不让他开车。我们是倒班作业,他是除了上白班外,上二班和三班,到班上时都是带着酒气来的。我和小苑经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次我和他到南关的一家饭店喝酒,吃冷面。那是个冬天,但他说这朝鲜冷面冬天吃了可以保暖。在周总理故去时,我们一起到市内看电影,关于周总理访问朝鲜的。这是部纪录片,我们都有一种预感,觉得以后不会让放这部电影了。在看电影前,我们到大楼前的一冷食店喝了一盆啤酒。那时都是散啤酒,我们每人要了二十碗,装了一洗脸盆,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喝。
我们的工作任务有两项:一是把从炼钢车间运来的钢锭或650车间运来的钢坯从车上卸下来,并记下钢号和存放的地点;二是根据发料单把钢锭或钢坯从置场运到加热炉前。那时每班的产量不过百吨,一般也就是五六十吨。刚进入车间时,对于天车吊着钢材、钢锭、钢坯在头上隆隆而过感到十分紧张,连晚间做梦都梦见头上过吊车,后来也就习惯了。但在车间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进入车间就要穿上劳动保护,如头顶安全帽,脚穿大头鞋,手上戴防护手套。我们把钢锭、钢坯送进厂房,由轧钢的炉后工接收。和我在一个班的一个炉后工叫肖汉,那时他可能有四十多岁,一看就气质不同。后来我听说他是黄埔军校最后一期的。为此在文化大革命中,当了工人。我离开新钢后他也离开了,到了市政协还是什么地方。我到政府工作后也见到过他。
那时的生产和现在是天壤之别。那时我们厂生产计划总是完成得不好。我们厂的目标是年产量双十万吨,即十万吨生铁、十万吨钢。但钢产量总是只有八九万吨。而现在经过改制后的新抚钢铁公司的综合生产能力年产生铁三百万吨、钢三百二十万吨、商品坯材三百一十万吨,职工六千多人,而我在厂时职工有万人。所以当时我们的工作量是不足的,一个班八个小时,能做上四个小时就觉得多了。我们半成品库干的活,每班一般不到三小时就完成了。生产一线上的工人也是一个岗位两个人,可以换着干。现在我有一个亲属在这个厂650车间,他说现在一个岗位就一个人,没人替换。人少了,产量却高得多。这就是改革后的成果吧。正因为这样,我们半成品库就自作主张实行大班倒,也就是二班三班连着上,每班工作十六个小时。这样二班和三班的工人可以互相串休,即今天晚上我们上,你们组休息,明天晚上你们组上,我们组在家休息。有一年春节,除夕夜我们班组正好上夜班。那时我们搬运开始倒大班了。上大班的时候,一般是在前半夜多干点活,把料发足,把车卸完,然后在休息室睡觉。等早上五点多钟起来看看,如果炉后料够交班的话,就不干了,即使后半夜来车也不卸了,留给白班的人干。这年三十晚上我们组正好是上夜班。前半夜我们把料供得足足的,炉后料都放不下了,车也卸完了。不到晚十点小苑和印喜忠就回家了。等到快半夜时,我和徐师傅看看料足够干了,我就对徐师傅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明早我来看看就行了。徐师傅回家后,我也回家睡觉了。我家就在烧结大院里住,离料场也就二百米。等到早上五点多钟我起来看看,不料这个班的轧钢工人干疯了,料不但不够交班,连当班也不够干了。我只好自己干,先找到要吊的料,然后把吊车开过去,把链子放下来,人再下来,把链子套好,再上车把链子拉紧,然后再下车到料边看看是否套好,套好了就上车吊起,开到门口,放在轱辘马上,放的时候也要先放上,链子不能松,然后再下车看看是否放好放正,放好了就上车松链子,放不好还要重新放。这样吊一吊料要上来下去几次。如果请车间的人来帮忙,那当然省事,但那样一来,人家就会知道你们的人早走了,影响不好,所以不能这样做。当时正是隆冬季节,早上有霜,龙门吊车的铁梯上有霜,很滑,我穿的又是大头鞋,鞋底硬。最后一次上去的时候,一滑,小腿的迎面骨碰在梯子上,把皮硌破了,当时只觉得痛。上去后把料放下,送到车间后,就去了厂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给我缝了几针,还说这样的伤,怎么你自己来,班组也不来个人,我也没说什么。
第三天再轮到我们上班的时候,我没去。大家才知道我受伤了,徐师傅感到很对不住我。徐茂盛是一位老工人,我们班组的小组长,当时五十七八岁。像他那个年岁的工人,大多是关里人,大概是山东人。头发稀疏花白,前额光秃秃的,人非常老实,是个典型的老工人形象。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们俩便无话不谈了。因为我们小组只有四个人,而那两位又经常不在岗,所以在干完活后,我俩就在一起闲谈。他从小做工,十几岁在当时抚顺有名的康把头家当小孩,即小佣人。康把头是抚顺在伪满时的一个大把头,大概光复后还是解放后被镇压了。但据徐师傅讲,康对他还是不错的。徐师傅讲过抚顺有名的骨外科大夫迟先生是如何在抚顺立住脚的。迟先生刚到抚顺时,没有什么名气。正好矿上一位工人被砸伤了腿,伤势很重。这时有人给康把头提到抚顺来了个迟先生,于是康把头就说,把他找来给看看,治好了就给他扬扬名。结果,迟先生还真把这个工人治好了。于是迟先生就在抚顺站住了脚,出了名。徐师傅还给我讲了许多那个时候的故事,年头多了,我都忘记了。徐师傅非常能干,按照当时的说法,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但这也给他带来了不幸:1977年或是1978年,我还在车间干活,还未上工人大学,徐师傅要退休了,退休手续都办完了。他那一批的临退休的人都不来上班了,但徐师傅还上班,因为退休的会还未开。但就在要开退休职工欢送会的前三天,悲剧发生了。这天是白班,我们照常往车间内吊装钢坯。龙门吊把钢坯吊放在轱辘马上,但吊装的钢链被压住了。就在徐师傅指挥慢慢上抬时,轱辘马穿了出来,一下顶在了徐师傅的腿上。腿后面就是龙门吊的钢架,徐师傅的腿断了。
徐师傅被送到了中医院,把断骨接上了。老头很坚强,不吭一声,这是同床的病友说的。但第一次接骨不好,腿接得不正,如果就这样了,会影响走路,如果重新接骨,会很痛苦的。徐师傅要求重新接骨,这次老头可受了罪。以后我离开新钢后,还见到过他。
进厂后不多时间,开始了“追查政治谣言”。那时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的。尽管“文革”还没结束,政治运动还在进行,但群众的积极性却比“文革”开始时差多了。这时领导也是走过场,会上号召群众查政治谣言,查所谓的小道消息。领导说,现在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家要查查看是谁讲的,听谁说的,是不是从厕所听到了也回来说。实际上这就是暗示不要揭发是谁说的了,就说是在厕所听到的。这样各单位在追查时,人人都说什么事是在厕所尿尿时听说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了。这样所谓的追查政治谣言、小道消息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当工人时还碰到了要涨工资,大概是在1977年还是1978年。那时职工已经十几年没涨工资了,最近一次涨工资还是在1964年或1965年,算来已经十三四年了。
当然像我这样进厂年头短的回城知青对此是没有多大兴趣的,但是老职工却不是这样。工作了多年,这次涨不上,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呢。而涨工资还是按比例,大概是百分之二十还是百分之四十。厂内为了这事发生了悲剧。一位职工因为没涨上工资,跳进了高炉渣罐,化成了青烟。好在以后国家改变了调资的方式,从按比例调变为普调了,否则造成了职工队伍内部的矛盾,领导也不好调解。我就这样在工人的岗位上工作了四年,后来就上了厂工人大学,离开了工人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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