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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224
路在脚下(十二)
张重辉
忆金峰
金峰走了,尽管这是早晚的事。但对我来说消息还是觉得突然了些。金峰和我是四十多年的朋友,和我一样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微尘粒子。他的死是无人会理会的,理会的也许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们都在一个学校,我读高三,他和文昌在高二。我们尽管不在一个班级,但交往密切。一是我们兴趣相投,有共同语言;二是我们都属于“黑五类”子女,命运也是共同的。我是地主家庭出身,文昌的父亲是右派分子,而金峰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已经死在监狱了。下乡以后尽管我们不在一个公社,但也是经常来往的。回城后,各自都找到了工作,也经常往来,一起喝酒谈心。以后文昌去读了大学,进了北京。而我和金峰则是一年要见几次面的。
金峰是很有才华的人,就是心高气傲点儿。恢复高考时,他本来是能够考上的,但他不去考,而是走自己的路。他在“文革”中认识了一位医生,这个医生是原国民党军医。金峰同这位医生在一起,学习了许多医疗知识,据说这个军医是通中西医的。我在学校时,就知道金峰对看病似乎很有一套,但那时年青身体也好,不觉得什么。后来到农村当知识青年了,农村的医疗条件比起来要差多了,这时才觉得金峰在这方面是太有才了。
一次他到我所在的生产队来看我。听说我的房东的儿子有尿床的毛病,他说这好办,一针就解决。就拿出针来给这孩子扎了一针。果然以后这个孩子就不尿床了,当时这孩子已经有七八岁了。不久前我还和这个孩子通过网络视频联系上了,他已经五十四岁了,孙子都八岁了。在生产队我有个木匠朋友手臂抬不起来,也是他用针灸给治好的。这样一来,他在我们生产队的名气就大了,他一来就有许多社员来找他,让他看病。
我们大队来了一个下放户,是原沈阳医大的外科教授,属于被遣送下乡的一类。据说他在国内也很有名。他家有几个孩子,和我们年纪相仿。我们也常到他家串门,后来金峰也听说了这个教授,就和他谈上了。也许是有共同语言,他们交往非常密切。以后公社卫生院把这位教授找去了,让他当外科大夫,做手术每月给生活费二十四元。不曾想,这一做手术公社卫生院可火了。因为这个教授的外科整形(还是矫形我不大明白)手术特别好,什么瘸子拐子,腿肚子朝前的,经他的手术基本都能康复,于是千里外远道的都来找他了。卫生院的病房满了,附近的社员家也住上了。这一下惊动了县里。这还了得,四类分子不是翻天了吗?下令不让他做手术了。可是令不好使,来看病的哪里都有,远的到新疆、内蒙古。你不让看,人家找人。找到省军区,因为领导的孩子也不是不得病的呀,谁知来看病的都是什么人,这样县里也就只好不管了。而金峰在这位教授身上就长进不少。他后来跟我说:“刘大夫虽然不懂针灸,但我说什么病针刺什么部位,刘大夫就能分析出机理来。从生理结构上分析,这对我用针是有极大的指导作用的。”
回城后,金峰当了一个集体工人。在那个年代,一全民,二集体,大集体似乎低人一等,连对象也不大好找。加上金峰本人也是其貌不扬,个子不高,不修边幅,所以结婚很晚。他结婚时,我们的孩子都很大了。
他后来参加了自学考试,修的是中医,得到了证书。但由于没有在正式医院医生岗位上的工作经历,他没有取得医生的执业证书。但这并不妨碍他到处给人看病。找他看病的都是慕名而来的,或都是病人介绍病人的。我曾对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卫生部门抓你非法行医?他说我又不挂牌子,又不收费,人家来找我,我能不管吗。他看病一是针灸,二是开药方。不收费是真的,但是有人对我说,不收费还不如收费,谁能来白看病,总要扔下钱的。而他开的药方,用的草药也都便宜,不用贵药。不要以为找他看病的都是些穷人,甚至抚顺市的一些党政领导人也曾找他看过病。
他是我们家的保健医生,有个大小病都找他,或看或让他提个建议。有一年的星期日,老母亲头痛、呕吐还眼睛痛,就送我市的中心医院挂了急诊,楼上楼下地检查,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来。后来又上眼科看,说是青光眼,让马上住院。住院后,我就给金峰打个电话,本想问问这病严重不,上什么医院合适。可是金峰说不要紧,这手术不大。不过手术后容易复发,如果让他针灸,一针即可,而且不会复发。我想这得问母亲,我母亲对金峰的医术是相信的,因为过去就没少找过他。于是就把母亲接回到家里,让金峰来给针灸。果然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母亲的青光眼确实没有复发。
金峰有一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贪杯。他到市内给人家看病,看完后就到我家要酒喝。我爱人总和他开玩笑:你到别人家看病,到我家喝酒。年青时我们见面就是一斤白酒,后来我的酒量小了,他的酒量也小了,一喝就醉。于是到我家喝酒,我总是限制他的量。可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就没人管他了。据他爱人说,一个人一喝就是一天,也不吃菜,像外国人那样,空嘴喝啤酒,一瓶接一瓶。我想他大概最后就是死在酒上了。可能是在2007年的11月,一天上午金峰来了。我已经多日不见他了,大概是在他女儿金秋上大学时,我到他家的时候见的。一次听我妹妹说金峰很瘦,我就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听他似乎像喝了酒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来后我一见,为之一惊。瘦得厉害,走路也像患脑血栓的人一样,说话不清。他说他结肠有病,很长时间了,听他的意思有可能有变化。我们谈了会儿后,我与他到楼下的狗肉馆吃饭,要了一个火锅。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一杯白酒。两年后的一天在我家附近的一小区门前碰见了金峰,他说要与一个朋友会面。这时的他人瘦得很,衣服不洁,好像是一个乞丐。几天后我到他家去看他,他说他得脑血栓了。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不用,自己开些药吃。他说他不喝酒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2010年初,我到望花参加一个同事孩子的婚礼,顺便又到他家。他爱人说他也不吃饭,只是喝点牛奶。
2011年,我到北京照看我的小外孙女,就没再见到他。但是电话是经常要打的。直到2012年2月中旬,我还给他打过电话。起因是我爱人说做梦梦见金峰死了。电话打过去后是金峰接的,我问了他的近况,他说还是那样。我还问他,我这几天手指有些麻,像是被压了似的,他说不要紧,几天就会好的。果然几天后,手指就不麻了。随着我的小外孙女越来越大,我的空闲时间也越来越少,也就没给他打过电话。到这年的6月,我又想起他来,就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爱人接的,说金峰在3月就走了。当时给我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我说我在北京,家里没人。我问了几个与他平时来往多的朋友,说都没找到,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换号了。我想这就是金峰,平时就喜欢独来独往,走时也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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