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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二十六
悠悠岁月(二)
冯民生
抚顺一高中,这个学校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当年我们考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它是辽宁省的重点高中,也是抚顺市最好的全日制独立高中。当时,全市最好的学生汇集到这里,准备去实现他们的梦想。但是,后来的一切都没有按着我们的预想进行,文化大革命彻底结束了我们的梦想。高中没有读完,1968年9月26日,充满青春梦幻的我们被送到北镇县青堆子公社六屯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苦难人生的开始。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我们漫长的农村生活。当时那个地方没有电,不通汽车,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都是如此。现在想来,那时候最苦的不只是生活的艰辛。比如,吃不饱,农活很累,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屋子结冰,要戴狗皮帽子睡觉……同时,没有任何娱乐,没有任何书看,没有精神生活。比这更痛苦的是,每天都要开没完没了的批判会,每天要没完没了地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被没完没了地洗脑。说话稍一不慎,都有可能飞来横祸。每天都是在无聊、单调、劳累中度过。在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生活中生活,而且是战战兢兢的生活。即使这样的生活,你也可能享受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一句话、一个牢骚,你在没有精神自由的时候,又失去人身自由。就是在这种昏天黑地的时空交错中,我挨过了四年。后来有机会重新读书,开始新的梦想。
我曾在《上山下乡——1700万知青的梦魇》的一文中写道,在那样一场万劫不复的文化大革命灾难面前,这些人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们中的多少人的命运由此而改变,并不可逆转。这次同学聚会,我有很深的感受,很多当年很优秀的同学,由于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他们的聪慧、他们的活力都被时间吞噬掉了。当然这是历史的劫难,对于每个人的人生来说,人生的艰辛还有很多。恋爱、家庭、孩子、提职提薪、复杂的人际关系等都可能不尽如人意,甚至在这些方面遭受挫折,即使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你有较好的工作,也还是有难以预料的困难等着你。所以,人生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沉沉浮浮,我的同学大多步入退休的年龄,回首往事,只有那些命运的幸运儿,虽然他们也有过挫折,但总的说来,他们得到的人生快乐多于人生的苦难。今天,看同学四十年风雨人生走得如何,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那些木讷、思想守旧、和社会脱节很多的,大多是境遇不太好的;那些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发展合拍的,则多是事业比较顺利的。风雨四旬,苦乐人生,回过头来看,一切皆是过眼云烟,时光如水东流,蓦然回首白头,多少青春梦幻,不如佳人美酒。
注:2008年9月26日,是我们下乡插队40周年。我们一年四班举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同学聚会,分散于全国各地的同学,能回来的都回来了,邀请了当年教过我们的高中老师。此文写于活动结束之后。
逍遥法内
同学田文昌几天前发来短信,告知我12月4日,央视CCTV1和CCTV12晚上播出感动中国十大法治人物颁奖,没有告诉我详细内容。我估计他可能是入选者。
田是我高中同学,他高我一届,在学校接触不多。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下乡后,锦州女儿河修水库,我和他都是民工且住在一块儿,时间将近半年。那个时候,他就表现出了不一样的心机和聪明。我们是干最苦最累的活,他干最轻闲的活。每天晚上我们要步行两个多小时走山路回到驻地,已经疲惫不堪的我,总能看到他悠哉悠哉地在房东院子里拉小提琴。离开农村后就没有了联系,后来知道他恢复高考后考取了西北政法大学研究生。再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后,我在电视台做政法新闻采访的记者。一次抚顺中级法院审理一起当时引人关注的案子,开庭时,见到两个辩护律师,其中一个就是他。当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干起律师这个行当,因为他有些口吃。奇怪的是那次庭辩竟没有发现他口吃。庭审后,我们只是简单聊了聊案子。那起案子在抚顺影响很大,检察院负责办案的人曾对我说,被告至少应该判无期徒刑以上。结果后来判了12年,田又帮助上诉,最后好像判了7年。
从这以后,我们的联系就保持下来。后来知道,他研究生毕业后,到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曾任法律系副主任、研究生导师,干得很好,有希望走仕途,但因为20世纪80年代末的那件事,他离开学校做了律师。塞翁失马,此举竟成全了他。这些年他办了许多在全国有影响的案子:天津大邱庄禹作敏案、沈阳刘勇案、云南省长李嘉廷案、荷兰籍华人杨斌案……抚顺的要人落马几乎都请他辩护。我因为爱看点法律方面的书,孩子在国内读书也学法律,所以我每次去北京都会和他见上一面,聊一聊,请教一些法律问题。
中国这些年立法频频,但远不是一个法治国家。在中国从事法律工作,无论是做法官还是当律师,发挥职业责任都是有限的。田能在此环境下,把律师的职业做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不是很容易的。田现在是中国法学会研究会常务理事,全国律协刑事业务委员会主任,美国刑事辩护律师协会终身名誉会员,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兼职教授。被誉为“中国刑辩第一人”。我曾就读的抚顺一高中,当年不乏优秀人才,最后做到在国内甚至国外都有影响的可能独此一人,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特别眷顾。北大法学教授贺卫方最近出了一本书《逍遥法外》,讲他法律外的生活感受,我建议田也写一本书,叫《逍遥法内》,讲他如何在法律的缝隙内穿行的,如果没有时间,可以找人捉刀。田告诉我,书写了几本,都是专业的,写那样的书,可写的东西很多,主要是没有时间,找人捉刀不如自己写好。
大智若愚及命
5年前的9月26号,是我们下乡40周年纪念日。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极力提议搞一次活动,纪念这个日子。
9月25号,在外地工作的同学陆续到达抚顺。活动是在第二天,外地同学大都由我邀请,我作为主人和活动的策划者,这天晚上,请大家吃了点饭。同学闫某在其中。他和夫人是从北京自己开车过来的,因为机构合并,他当时在国家发改委工作。闫修桐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毕业后他较少与同学来往,我也与他只见过两次。我对他印象深,是读高中时,有一次他考我,冰岛的首都是哪里。初中我地理学得不好,所以答不上来。他告诉我是雷克雅未克。现在,北欧有些国家的首都,我还是叫不准,但是冰岛的首都,我是记得牢牢的了。那天晚上吃饭时,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石化宾馆。我在此前两次见他,都是住友谊宾馆,就问他怎么没住友谊宾馆(友谊宾馆当时是抚顺最好的),他说,此次是同学聚会,不愿意惊动抚顺领导,自掏腰包省一点。吃饭时讲到少年离家老大回,都颇感慨,他说,我回来的虽然少,但对抚顺的贡献不少。这些年,先后给抚顺解决了18亿元的技术改造和城市建设资金。
听到这话,我想到1995年“7•29”洪水,正在防汛最紧张的时候,他来抚顺。当时的经委主任王庭辉请他吃饭,我应邀作陪。原因是,我和闫是同班同学,王庭辉是一个学校同学。那次,闫是带着比他小二十多岁的第二任妻子和一个还没有饭桌高的孩子及保姆来的。那次见面,有几件事印象很深。一是闫的打扮,闫脚穿一双黄胶鞋(念书时记得闫脚大,好像穿46码还是45码鞋),裤子肥且短,脚踝露在外面,上身穿一件旧的蓝色人民装。从衣着看,闫既不像工人、农民也不像知识分子,更不像国家工作人员。对闫的打扮,我有些不解。王说,别看闫衣着不讲究,权力大得很。他和市长去北京见闫,都要排队等候。那次吃饭,闫对王把其亲属调入公安局表示感谢。王说,那是市里主要领导要求公安局长办的,理由是闫对抚顺有重要贡献。
闫毕业于清华大学,是工农兵大学生。他原本学的是原子物理,曾在某研究所和能源部工作过。后来调入国家经委,负责全国大型企业的技术改造工作。在计划经济年代,应该是握有相当大的权力。闫在我们同学中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争议的焦点就是怎么看闫的聪明。闫念书时就比较另类,不合群,有时候显得有点木讷,时不时会做些一般同学做不出的事情。他下乡不久,就成为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最好典型,因为他不怕脏,每天给一个五保户老人倒尿盆。当年他被保送清华大学,不能说和这件事没有关系。闫和常人不同,一般人藏拙显富,闫是显拙藏富。衣着打扮不讲究,说话行动好像笨笨磕磕。不用说外人,就是我们同学,大多不知道他不仅工作上有权力,个人还有生意,北京有他自家的玉石珠宝店。9月26号,纪念活动当晚,我们同学都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他那天夜里很兴奋,说了不少话,其中谈得最多的是玉石珠宝,讲了宝石鉴定的不少知识。其中还谈到他到范增等许多名人家里去鉴定珠宝玉石的事情。纪念活动结束的第二天,和闫又吃了顿饭。分手时,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在这之前见过的两次面,他都没有给我过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有:中国工业合作协会经济顾问、中华民族团结进步协会理事、中宝协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世界收藏家联合会副秘书长、美国国际宝玉石学院宝石鉴定师、兼职教授……
闫在去年故去,他的葬礼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一家玉石珠宝报在头版全文发了悼词。他死后,人们发现,闫有相当数量的文物收藏和个人书法绘画作品。他的书法绘画颇得圈内人士好评。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命”,当年抚顺一高中的同学中,不乏学业优异、踌躇满志者。几十年过来,不少人一时风光,后又销声匿迹;不少人由优而劣,一事无成。而当年不是最被看好的,却成就了一番事业。人生只有经过起起伏伏,且上了一把年纪,才知道什么是“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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