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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客厅里，对着门的墙上挂着的美女名车月历还是七月的画面，现在十一月快过完了。撕去四张，一个半露酥胸的金发女子伏在一辆宝马车上望着我，丰乳肥臀的画上人儿让我又想起了楼下的王小姐，她晚上上班，这时该睡了吧。现在的街面上，洗脚、按摩、桑拿的招牌随处可见，我原来公司里的司机说那是“黄荣娼盛”。我去过两次洗脚城，一次是老同学又是同乡知青请客，还有一次是单位上的公务活动。公务活动那次，我陪着几个客户的司机做脚底按摩，公司的大客户由领导陪着被几个穿超超短裙的姑娘领到挂着厚实窗帘的走道里去了。一个司机愤愤不平，另一个司机挤眉弄眼地对我说，领导是照顾他们，怕他们费了精力开车时腿脚发软踩不住刹车。做完那次足浴，我染上了香港脚，一到闷热天，痒得值钻心。虽然再没去过洗脚洗桑拿的地方，但洗浴城挂着的厚实窗帘常常让我联想到楼下的王小姐，她上班是不是也穿着超超短的裙子呢？那些吝啬的布料能不能把她丰满的身体包裹得严实？毎毎想到这，我那颗噗噗跳动有力的心脏就会像染了香港脚一样有那么一点痒痒。 看看钟，从我做完颈部保健操到现在用了二十一分钟。撕掉过期的挂历，把剩下两张的月历挂到墙上时，我才注意到整片墙上有很多钉子钉过的痕迹，留下了一个个残缺的洞眼，那也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杰作；照得一张好相片，弄个框钉个钉子挂上。买个挂钟当然也钉个钉子挂上。搞到一本挂历，更要钉个钉子挂上了。啊，记起来一件事，女儿十岁那年，我的母亲、她的奶奶买了一瓶北京的臭腐乳，那个臭啊，与腐尸味不同、和茅厕味也不一样，不好如何形容，反正引来了好多的苍蝇，有绿色脑袋的也有红色脑袋的，好大一只，好大一群，满房子飞。奶奶最疼爱她的孙女，看见她的宝贝捂着嘴，挥着手喊“快倒掉，太臭了，快倒掉！”，连忙从瓶子里夹起一块臭腐乳塞进嘴里，闭紧了嘴然后盖严实了瓶子。一家人拿着扇子、报纸、衣服挥着舞着，要把苍蝇赶出去，一只绿头苍蝇肯定最聪明，一下钻进了一个钉子眼，女儿看到了，忙用一只鞋底堵住，喊道：“快点，爸爸，一只苍蝇钻到洞子里去了，快点拿张胶布来贴上，我们把它活埋在悬棺里。”一家人笑成了一团。 不看还不觉得墙上的洞洞眼眼影响环境，真要注意起来，就像女人脸上长的麻子和黄褐斑，不讲有损形象，起码也会让人感觉陈旧、老态。油画箱里有一包粉笔，是起稿子用的，年长日久都回潮了，我拿出一支，对着钉子眼塞了进去，再把粉笔逆时针方向一拧，钉子眼就堵住了。找来一把油画铲刀稍加修饰，再退回几步，学着大师的派头，眯着眼睛看了又看，（其实没有一点必要）真的严丝合缝，而且色相基本接近。我来劲了，俨然一个工程师，把能找到的钉子眼一一补上。就连女儿生葬绿头苍蝇的洞穴也找到了，撕开胶布，苍蝇木乃伊扭曲的脚朝天缩在里面，我不想破坏它的安宁，掰了一小节粉笔轻轻堵住了洞口。你别说，做事只要专心，时间就是过得快，我只堵了三十来个洞眼，再看看挂钟，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感觉有点累，摸出一支烟，把烟纸撕开，将烟丝分成两堆，裁了一条两指宽的报纸，卷了支喇叭筒。把香烟改成喇叭筒来抽是从我父亲那里学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父亲被宣布专政便与世隔绝了，我总想方设法去看他，每次我都会用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生活费买上一条大前门的香烟，贵是贵得很，但当我把有着闪亮锡皮纸包装的烟卷送到父亲手上时，便有一种威风未倒的贵气悠然而生。可是父亲却像犯了法一样，惊恐得四处张望，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不能买这样的烟，太显摆了，工宣队都只抽‘大红花’哩。”说罢，找个僻静地方，将一包包香烟拆散，再将一根根烟卷掰开，奢侈的“大前门”很快变成了一堆焦黄的烟丝。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交代材料，裁下两个指头宽的纸片，搓出一支喇叭筒，眯起眼唆进一口，很久，才吐出两条长长的青烟，我清楚，那烟雾里，更多的是忧伤的气息。拆完烟卷，父亲不会忘记把地上印有“大前门”商标的包装纸收拾得干干净净让我带出去丢得远远的。 一九六八年，我们停课已三年了，好大的一个群体无业游民一样满世界游荡，心都野了，上山下乡成了安置我们的唯一。我又一次去看我父亲，照样买了条大前门，等父亲收拾好烟卷，我故作随意地说：“我可能会到农村去，学校动员好几次了。”父亲把送到嘴边的喇叭筒停在了手中，眯着眼睛看着我，好久才说：“都要去？”我点了点头。父亲把喇叭筒在地上掐灭，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还不知道，应该快了。”离别总是伤感的，哪怕只是嘴里说说，心里像梗着什么，好难开口，沉默一会才说：“以后就不能来看您了。”父亲叹了一口气：“这里你就放心好了，我蛮好的，”看我一脸丧气的模样他转而一笑：“乡里好，乡里清静，少好多麻烦，将来我要是解放了就到你那里去，自己种菜自己吃，不用化肥，味道好又养人。”我真的很蠢，连没想到父亲是在安慰我，以至于下放初期天天盼望父母能快点被解放早点到乡里来。 卷喇叭筒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甚至在我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左右了我的世界观，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忍着点、让着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消极态度伴我一生成为了我的行为准则。当然，眼下卷喇叭筒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虽然现在我不用隐蔽自己的消费观念，也不怕因为拆开烟卷产生那样多的废纸而有人怀疑我销毁黑材料，但眼下确实没办法，实力有限能省就得省着点。我本想戒烟，而且我知道我有毅力戒掉，可是一个玩得好的朋友跟我讲，不要戒，没上瘾的人随你怎么抽，旁人都不会说你是烟鬼，在他们眼中你始终是好玩。但一旦你真变成了烟鬼，花了好大的气力戒了烟，你就再别想拿支烟在手上，否则，就会有人说，你看，戒不了吧，没有这个毅力就不要去赶那个时髦，想想朋友说的有道理，我就一直断断续续抽了下来。 我在茶几下找烟灰缸，烟灰缸摆在一本棕黄色封面的书上，旁边还有一包炒货店买的蚕豆，连同烟缸一起，我把书和蚕豆都拿了出来，随手捏了一粒爆开了口子的蚕豆丢进嘴里。从乡下招工回城后我喜欢上了嚼蚕豆，并不是蚕豆特别好吃，而是嚼着石子一样邦邦硬的蚕豆总能唤起我好多的联想和回忆。书皮上厚厚一层灰，《天逆》两字隐约可辨，是我老婆的一个朋友给她的。拿回来的当天晚上她一口气就读完了，天没亮，便把我摇醒，指着封二的照片说：“你看看人家，一个外贸公司的老总，还写这样厚一本小说。你哩，就甘心这样默默无闻？”我用最有效的有力武器回应她，就是撬口不开，心里恨恨的，真的是起早了就会碰鬼。外贸老总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工作关系我对他们多少有些了解，公费出国旅游，卖国拉回扣，十个里面枪毙九个不会有冤案，剩下一个算漏网百分之八十错不了！再说写小说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前些天报纸上登了条消息，一个刚刚十来岁的小孩不也写了本书吗，据说比《天逆》还厚好多。 我又狠狠地吸了口烟，喇叭筒燃起了明火，一股油墨烧焦了的气体混着烟味吸进了鼻腔、口腔、胸腔，眼睛呛得睁不开，和着鼻涕，浑浑的、黄黄的烟雾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就像没有环保设施的烟囱冒出来的有毒气体。这也难怪，我们的老板为什么喜欢抽顶级名牌烟。 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不过时间对我已没有什么关系，吃饭早一点，晚一点都不重要了，现在关键是如何打发它。盯着那本满是灰尘的《天逆》，我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过的游戏，信估翻开识字本里的任何一面，然后就比哪个翻出的那一面字数多，多的当然也就是赢家。我们会把约定的赌资拿出来，无非是一些豆粒粒、葵花子之类，十个字一粒。如果没有物资，就打手板，几页书翻下来，打人的和被打的小手板早已通红。 我先往嘴里丢进一粒蚕豆又卷了支喇叭筒，蚕豆在嘴里被舌头拌来拌去，很像从牙床上掉下来的一颗牙齿。看着满是灰尘的书，我想这样来安排下面的时间，我要随手翻开《天逆》中的一页，从第一个字往下念，如果读的句子中最先碰到“走”字边旁的字，我就出去游荡，走哪算哪；如果见到的字中最先有“三点水”，我就哪里都不去，饭也不做，安心洗衣擦地做家务；书中若是先见到“火”旁，就一定百事不管，去买点菜，做顿好饭。我有意把目光投向厨房那堆藕煤，这样好象对自己要公正一些，将书从中间部分翻开，第215 面。我从那页的第一个字往下念，读到第三行：“他把汽车开到了香港最好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唉，天意如此，生成一个做事的命。 我从客厅开始做起，扫地、擦地、抹窗、抹房，再把木沙发桌椅换了个方向摆放。做完客厅的卫生，热得只穿一件衬衣。热气还在往头上涌，几天没有洗过的头皮痒痒的，我伸手抠了几下，头皮屑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落在刚刚擦过的地上，薄薄一层，灰白一片。我不想把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扫干净的环境卫生弄脏，可是抠得舒舒服服的头皮又止不住痒。便把头凑在茶几上一阵猛抠，一种异样的快感只往心里钻，常听人说，叫花子也寻快活，真是这样，让人快活的事太多了，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并且会不会品出其中的味儿来。 深色的茶几很快就像肥沃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大雪，我随便在茶几上用手指划过，黑白分明的茶几上出现了一条扭曲的线条。人倒霉就是处处都不顺，随手划条线都没有一点现代感，比如像坐标曲线、抛物线什么的，多么流畅！我学过画画，要画出一条比较直的线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问题，然而茶几上的那条线，被扭曲了，和我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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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1 12: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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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2 14:3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