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子前面画了六个人,三个懒散光着上身的男人或躺或靠在墙角,里面当然有一个是我,另外两人一个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张超群,还一个很有学究味,名叫余智力。体育委员好办,我把他画得高一些,胖一点,看上去比旁边的两人强悍些就行,学究味就不好画了,我总不能把他的脑袋画得格外大吧,好在他戴眼镜,多少与我们有所区别。那两个穿了衣服的人,我刻意把她们的胸部做了夸张,因为我担心别人看不出她们是女的,扎马尾辫的叫方璐璐,留短发的是林敏娜。还有一个人,是男的,我只画了一半,而且是背影,我把他的另一半隐藏在房子的后面,露出来的一半也处在阴影里。我实在是不想提及他的名字,却又常在心里呼唤他,每当那样的时候,声音被阻隔在喉结下面颤抖,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我们知青点正好是六个人,两女四男,都生活在那座由工棚改成的房子里。开始时,我们六个人还真的像一个家,白天一同出工,收工后争着做家务,晚上一般都会坐在房子前面的禾场上,唱着我们会唱的歌。开始我们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后来,我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再后来就唱“秋水伊人”,好多的农民在相隔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同情。 唱歌是真情的表露,从城市到乡村,从城里人变乡里人,那段时间是我们情绪极其不稳定的时候,也是我们唱歌唱得最多的时候,有时,我们可以一天颠三倒四的唱出欢快的歌、忧伤的歌、思乡的歌、愤怒的歌。歌能宣泄情感,也能显示力量。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正是我们下乡的前夜,我们要去的那个公社来了一位姓齐的秘书,在学校动员下乡的大会上,他作了一番非常鼓动人心的报告,手法堪比三十年后的商业宣传,和传销洗脑没有两样,这个齐姓秘书如果晚生二十年,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定会是做传销的好老。当着上千人的面高谈阔论我们将去的农村的各种好处,他说天气:“冬暖夏凉,夏天要盖被子冬天只需穿件绒衣,你们年轻人热气大,只怕还得敞开衣服不扣扣子才行。”他说环境:“满山遍野树木成林,各色水果成灾让人头疼吃多了又肚子疼。”他说特产:“野味山珍随处可擒,(他比划着双手)鱼这么长一条,兔子这么肥一个,野鸡这么大一只。”刚从苦日子里脱壳出来的我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要顾及面子,满嘴的口水只好往肚子里咽。听了齐秘书的报告我几晚都没睡好,心里盘算着到农村后头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打猎,把打来的野鸡野兔用糠壳熏得焦黄,回城探亲时送给父母吃,父亲最喜欢就着腊味品葡萄酒。 可是当送我们下乡的大客车到达公社所在地时,同学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眼前的一切用两个字形容足矣,那就是“荒凉”。动物倒是不少,围墙边跑来跑去的老鼠野兔一样肥硕,城里难以见到,吓得女同学惊叫着往后退。上当了,受骗了,几个急性子同学转身去找齐秘书,却已不见他的踪影。同学们围坐在权当临时住所的礼堂内,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冷清的礼堂死一般寂静。“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一个男声突然在暗淡的礼堂上空游荡,有一种让人惊骇的凄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袍,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一个女声颤抖着嗓门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揪动了我们的情绪,寒冷、饥饿、失望撞击着年轻的心灵,几十双眼睛迅速传递着失望、愤怒的信息,像是有一种默契,百十来号有着知识青年高雅称谓的我们随着女声怒吼起来。“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谁没见过几个风浪?可是,走出学校、离开家庭,在走向社会的第一天就体味了人世间的冷酷无情,能不躁动? 这当然是秀才造反,不过歌声是有震撼力的,公社书记不得不与我们面对面,为此,让我们在公社住了两天,吃顺气饭睡顺气觉。 作为一个人,要想安下一个家谈何容易,不是鸟儿衔几根树枝兔儿挖个洞便可以将就的,更何况我们一群不谙世事的伢妹子在国家处于愚昧、动荡的年代,被配送到贫穷落后的农村。经常地我们会因为没有菜、没有油、甚至没有米下锅而发愁。记得那年春夏之交,也是农民最怕的青黄不接的时候,生产队仓库里扫不出一粒谷子了,尽管政治队长一个劲地带着大家学毛主席语录,尤其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这几句喊得最多。但无奈那些口号当不了饭,吃不饱肚子的农民像打了霜的韭菜,就是挺不起腰杆子。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队长下了狠心,叫来保管员打开仓库,将留着做种用的蚕豆分给了面带菜色的饥民,我们也分了半箩筐。 当我把半箩筐蚕豆放在灶旁时,同学围了拢来,两个女同学更是高兴得叫了起来。“哎呀,蚕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放点沙子在锅里 炒,让它们爆开一个口子,吃起来喷香的,我喜欢,我喜欢。”说着还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另一个女同学说,“不行,那是做零食的吃法,我妈妈以前是把蚕豆放在水里泡炮,然后烧肉吃,味道好极了。”六位同学讨论了好久,最后决定参照烧肉的办法来加工。为什么说是参照,因为那时除了每个人身上还能找出点皮肉外,别的地方是找不到半点肉星子的,我们只能清烧蚕豆。出工前捧了几捧蚕豆放在了洗脚的盆子里用水泡上。中午回来时连蚕豆带水一起倒进了煮饭的大铁锅里,泡了一上午的蚕豆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和着水倒进铁锅时,像石头砸在铁片上叮当作响。两个多钟头才勉强煮熟,等待的时间已使大家对蚕豆味道的想象大打折扣,尤其是烧掉平时够我们煮五六餐饭的柴火让我们痛心。就着一碗清水,那顿当饭的蚕豆我们吃了两个小时,腮帮子又酸又胀,口腔还满是水泡。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会有几声与年龄极不相仿的男人粗重的叹息和女人断断续续细声的抽泣。 手捧着没法吃完的蚕豆,六个人呆坐着,那是我们从城里下到乡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既然下到农村了,就得做好一辈子当农民的打算,我今年十九岁,鼓起勇气打算活到五十岁吧,还有三十一年啊,如果有一天连蚕豆都没有吃,那该怎么办? 发呆的过程是死气沉沉的,而且显得是那样的漫长,吃到肚子里的蚕豆就着喝进去的清水浸泡在毫无生机扁扁的肚子里,那段沉寂的时间产生了很大的化学作用。一开始只觉得口干舌燥,便不停地喝水,没有嚼碎的蚕豆在胃里搅拌后开始发酵,并且伴有不规则的声响,跟着就感觉肚子发涨像有无数的虫子在胃里翻腾,把瘦得皮包骨头的肚子撑得鼓鼓囊囊的,突然,一股气体直往下坠,我强忍着不敢动弹,灶台边六个人的脸上先后都有了种不自然的表情。静静的房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长长的,尖细的声音,跟着一股烂菜叶的臭味在低矮的茅草屋顶下迅速散开。正在热恋中的那位女同学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再看看你,瞬间爆发出一阵笑声,热恋中的女同学在她相好的男朋友后面使劲地锤了两拳,捂着脸蹲在了地上,我笑弯了腰,一个响亮的臭屁在打满了补巴的裤裆里舒服地炸开了,接下来,更多的屁声、笑声在低矮的屋子里回荡。 打蚕豆屁让我们哭笑不得,浪费了大量的烧柴确实让我心痛。能源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都是头等大事,国际上打仗很多原因不就是为了争夺能源?乌克兰背靠美国仗势在俄罗斯面前摆谱,俄国人二话不讲,输送天然气管道的闸门一关,乌克兰也就一筹莫展只有说好话的份儿了。我们知青点也常常遇到能源危机:一是因为我们处在平原和丘陵的结合部燃料太单一,除了棉花梗就只有稻草。二是数量不能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正常运转。三是我们不会正确的、科学的计划使用。寒冷的冬天长夜难明,又黑灯瞎火的,心血来潮或者极度消沉的时候,便会搬来几块土坯砖在我们居住的工棚里面围成一个火塘,再从屋檐下拖进来几捆棉梗,我们围着火塘把棉梗架起来让火焰烧得齐人高,烤热了身子前面,又转过去烤后背,烤出了毛毛汗便脱掉棉袄仍然不想离开,只烤得熏肉一样满身烟火气皮肉发干。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会一首接一首地吼歌,从“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唱到“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从靡靡之音的“何日君再来”唱到雄壮的“我们在太行山上”,中国的外国的尽我们所能。情绪低落的时候,除了棉梗在火焰中燃烧会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外,就只有叹息了。然而,叹息多了人也会变得暴躁,几次把火焰撩拨得差点烧掉屋顶的茅草。第二天看着火塘里一大堆的灰烬,又都会为莫名其妙的浪费那么多烧柴而后悔莫及。 春天里正是农忙之季,只是春无三日晴,多变的天气常常会让我们被春雨浇得措手不及,等我们从地里的劳作中冲回家时,来不及收拾的稻草、棉梗已被淋得透湿,那样的时候,我们就会为如何把生米煮成熟饭而发愁。当然,我们都是有知识的青年,有智慧就有办法,于是,床板和铺垫的稻草便成了燃料的首选。 能源危机也逼得我们和当地农民一样要到距离我们住地二十多里外的山里去砍柴,进山砍柴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不得不为之。随便拣一回砍柴的事说来听听吧。我说随便拣一回事来说说,其实事情并不随便,因为记忆犹新,而且还有一条永久的疤痕作证,随便说说你就不会因为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记录太在意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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