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辽宁省抚顺市一高中二年三班学生,于1968年9月下乡到辽宁省北镇县青堆子公社王家大队第五小队,历时七年.当时同队的共有11名同学,所住的屯子叫后青堆子,(当地管村庄叫屯子)在那里渡过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高玲同学是我们11名同学中的一名,她原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于1974年回城任抚顺五中语文教师4年。1980年毕业于抚顺师专中文系。在职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并获文学学士学位。在抚顺市委党校工作24年,历任团委付书记,基础部主任等职,中文教授,讲授大学语文,现代汉语,写作及干部培训班专题课等。 殷殷家书情,绵绵父母爱 ——重读父亲家书(四) 高 玲 (五)1973年6月4日的信 高玲: 今年招考的情况,你已经很清楚了。不必太紧张吧!……心平气和,不要奢想。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期锻炼下去吗!长期锻炼没有坏处。很多青年都走这条道路。 …… 今年考不上,明年考,明年考不上,后年考。再等考三年,不行就在农村扎根下去。往好处努力,往坏处想。能考上就考,不能考上就拉倒…… 高杰已入劳动预备学校,在东露天矿劳动呢,一月15元。她说,这月开支一定给你寄去10元。她还说,叫你安心干下去,她养活你一辈子,等着吧!不要着急,你有了后盾,还怕啥!你妈很替你担心,心情低沉。我百般劝解,反遭你妈对我大骂一顿。我念她平常优点,谦让了她。一场风波平静下去。到晚上你杨婶来咱家串门,你妈大唠其嗑,从头到尾、有声有色地描述一番。于是,替你发愁之心绪云消雾散。过了两天,忘在脑后。于是,你还是你,她还是她。而你恐怕还是“大学呀!”“考不上怎样办呀!”“家庭呀(指家庭政治条件)!”总是把自己送到“愁闷之中”。你能不能有解救自己之妙术,使自己啥也不想,啥也不在乎,不考虑前途了,那将是你解救自己最好的方法…… 父:宗 1973.6.4 (六)1973年10月9日的信 高玲: 信及粮票二十斤收到了。你妈正发愁呢!因为正是月末,恰还缺粮二十余斤,真是及时。 你这封信说你心情“轻松、自由、舒心”。“不愿自找烦恼”。这多么好啊!见信如见人。你的心情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最现实的想法是平静、泰然地处理自己的一切。永远记住,不想用不着的。 上次寄十元,想已收到了吧!你说七月中、下旬回家,我们完全同意。正好,你妈有些活,需要你协助。有机会在家过些幸福生活,也是很有趣的。在你没来之前,我们还给你寄路费去。 家里的情况还好。你妈每天劳累。裁剪点太忙。大家都反映,“这老太太裁得真好,又好,又省布。”现在,有时裁衣服还站排呢!有的说:“裁的真有水平。”总之,你妈已经在新屯左右有些名气了。但是你妈不像我,她总认为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把我所说上述的话,认为“不要吹了!”不骄傲,总是正确对待荣誉。这一点,值得借鉴。 我已上班两个多月了。每天六点多就得走,早出晚归,身体有些疲劳。所以家中的事情,很少过问,给你妈增累。但吃得多,精神还好。杰、萍、净、宏、竹都好,不必挂念。 有几封信待我写,匆匆提笔书以上信笺。 此问近好。 父:宗 1973.10.9 这两封信选自父亲1973年邮给我的信件。在经历前两次回抚顺选拔名落孙山后,1973年有次推荐上锦州中专的机会,又是阴差阳错地与我擦肩而过。一连三次落选,与我的家庭条件不好有一定的关系。在那个政治化的年代,我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株连女儿是必然的。但我从不嗔怪父亲。当时,“地富反坏右”子女,如果能够选拔回城,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选不上回城,做父母的比子女更着急。比起“根红苗正”的家庭,他们的内心多了一层重压。父亲承受着“重压”,但从不露声色。他身传言教,给自己的女儿最好的教育。他是最棒的。但有时候对女儿前途未卜的担忧难免在信中留下痕迹。“不就是长期锻炼下去吗”、“不能考上就拉倒”,流露着他心中的无奈。但,他还是正面教育我“长期锻炼没有坏处”。 实际上,他情有独钟的愿望还是希望我上学。她用连珠的排比句急切写道:“今年考不上,明年考,明年考不上,后年考。再等考三年……”表达了他对我继续上学的渴望。父亲是偏爱读书的。他从小学到大学,念的都是重点学校,享受过优质体面的教育,接受过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化大革命”,致我们错过了最佳的读书年龄。爸爸多么希望我能够继续上学,补回损失。但,他的想法过于单纯。 当时的背景是,大学在1966年停招四年后,于1970年实行了“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入学措施。连小学文化程度都被推荐上了大学。必然要排挤出身不好的高中生。1973年3月邓小平复出。同年4月,国务院批转关于高考推荐必须重视文化课考试的意见。之后的1973年6月30日,便出现了张铁生在物理考卷上写信的事件,史称“反潮流英雄”。于是,权威报纸便把文化考试定位为“旧教育制度的复辟”。这种不正常的局面拖延到1976年。期间,大批知青不会获得公平竞争的机会,便在自然;父亲让我考学的愿望必定化为泡影,也在自然。然而,他对我的希望,却在我心中打下烙印,推助了我的梦想。1977年,终于恢复高考。已经成为公职教师的我,毅然放弃了铁饭碗,走进高考的殿堂,不带工资上了大学。虽然因大龄录取到师专,但毕竟圆了我的大学梦。 我感恩父母的绵绵深爱,也欣慰于所拥有的同胞骨肉亲情。 父亲在1973年6月4日信中又一次展现了他多变而灵活的行文风格。刚才还是严肃地让我“等考三年,不行就在农村扎根”的耳提面命,忽而阴转晴朗,给我传递了温暖无比的亲情。二妹高杰每月将挣15元,竟要给我10元,让我安心干下去。爸爸又说,“等着吧!不要着急,你有了后盾,还怕啥!”字字温暖,句句力量,令我热泪盈眶。一奶同胞,情如手足,这是人生的幸福,是大爱中最美好的情感。如今,高杰妹远在美国做牙医。天涯咫尺,情深似海。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父亲分析她无机会通过考大学获得事业,便“量体裁衣”为她设计了这个行当,引导她通过牙科实践自学成才,由此,给了她一生的福祉。每每提及此事,我们姐妹都佩服爸爸深谋远虑及对子女有担当有责任。 父亲的书信总是给人以现场感。妈妈把替我的担心迁怒于爸,又向杨婶有声有色地描述。仿佛让我听到了一场争吵之后,又听到了妈妈言谈话语的诉说,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而无论是争吵还是诉说,都因为我又一次没有回城。 父亲的书信用文学的形式形象而真实地反映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所带来的社会问题。“知识青年”的去向成为无数家庭时刻难以释怀的牵挂,是民之所系的社会大课题,具有广泛的社会性。 父亲的信,无论叙述什么,最后总是言归正传地教育我。在1973年6月4日的信中,他一改循循教导的风格,质问我“你能不能有解救自己之妙术,使自己啥也不想,啥也不在乎,不考虑前途了,那将是你解救自己最好的方法……”父亲这些话,在当时对我有“警醒”的作用。后来我用“轻松、自由、舒心”的好心情和优异的工作成绩回答了他。今天,当我重读这段文字,突然想到俄罗斯伟大作家契克夫的一句名言:“只好顺从命运,就像只好顺从天气一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当遇到事与愿违的烦心事,用这句话安慰自己糟糕的心情,坦然地面对一切,也是不错的选择。 爸爸在1973年10月9日的信中表扬了我。又借说妈妈“不骄傲,总是正确对待荣誉”激将我“借鉴”,真是一片苦心。 这篇书信对妈妈的描写不吝笔墨。爸爸善于运用动作、语言描写表现人物的特点。一个简单的“站排”动作写出慕名而来的人多。大家反映:“又好、又省布。”侧面表现了妈妈具有精湛的裁剪技术。 说来也好笑,有一次妈妈为邻居“旧衣利用”,巧拼了一件儿童上衣,被街道一名工作人员看到,好个佩服。居然问:“她什么成分,什么思想支配做这么好的衣服?”答案是妈妈于1950年在“北京裁缝学校”念了六个月,考了全校第一名。她的第一件杰作在学校展出,是一件海军呢制服上衣。“那年代”,一句认真的话或一个“正确行动”,今天可能就是笑话。 父母的言传身教,不仅体现在书信对我的直接教诲,更体现在他们的行动对子女的熏陶和影响。 我敬佩我的父母。1978年12月,父亲的右派问题彻底改正时,已经58岁。他用“春风拂去右派帽,白发犹当少年头”来表达自己的心绪。他调到矿务局干校讲授企业管理、统计学等多门课程,经常备课至深夜。直到1984年2月24日逝世前一天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课,其效果好评如潮。作为女儿,用“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来表达我对父亲的敬佩,仍感意犹未尽,不得酣畅。 父亲学养颇深,酷爱中国书法艺术。八岁学习毛笔字,持之以恒书写一辈子。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丢弃。1957年打成右派后当了瓦工,白天挥着“鉋錛大铲”砌砖头,晚上拿笔练书法。家里没有像样的桌子,他就找块三合板一头架在窗台上,另一头搭在床沿放的小桌上。深夜人静,三合板下躺着我的妹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呼呼睡觉,他却欣然站着练书法。 父亲一辈子醉心书法创作,到晚年进入佳境。其作品被选送参加“全国18市书法联展”。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遗作《草诀歌新写与注释》,将古人“草诀歌一百三十八句版本”进行重写。创新之处在于注释了《草诀歌》含义并对某些字的简化字草写进行了大胆地探索。这部作品倾尽了父亲心血。其歌词草体的重写字饱满、雄浑,美不胜收。译文及注释的行书,标致、漂亮,在秀逸中流淌着劲美的风韵,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价值和重要的研究价值。所蕴含的精神财富使子女及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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