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农场往事》（十一）

下关风

一地火柴

打饭的时候，去得晚了点，排在最后一个。听到窗口里面大师傅的铁勺在盆边刮得响，恐菜没有了，心里有些毛焦火辣。

就在这个时候，指导员从伙房出来了。

指导员姓杨，现役军人，打饭不用排队，进伙房自己舀，大师傅从不干涉。在生产建设兵团，一身显眼的军装，是绝对正宗的证明，也是特权的象征。所以大家虽然有些意见和看法，也都不敢喷痰。

指导员嘴里还在咀嚼，慢慢悠悠走到我身边。他四处打量了一下，飞快朝我点了点头，眨个眼色。

我知道他又有什么事了。

平时指导员有事情找我，都是正二八经的打招呼，口气里总有些下命令的味道。今天特殊，只眨了个眼色。他有事情还不开口，肯定是不想让排在我前边的人，和蹲在伙房墙脚吃饭的人知道，这说明他找我的事情里，含有保密的成份。

未知的秘密和领导的信任，让我兴奋起来，虽然肚子里面咕噜噜乱响，打了饭来不及刨两口，我就朝指导员的屋子快步而去。

指导员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两小格。里面住人，外屋一张桌子，埋了几截龙竹当橙子，充会议室。

指导员见我进屋，一把将我拉进他的卧屋。伸头在窗外探看一下，取下撑杆，把竹笆编的窗子放下来。红艳艳的晚霞隔在外面，屋子里顿时暗淡许多。

见指导员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有些紧张，禁不住微微颤栗。

“这两天，发现连队里有什么异常没有？”指导员面色冷峻，严肃的问。

搞不清楚他指的什么，我心里面十分忐忑。不晓得哪个龟儿子又撞祸了！

“没有！没有发现啥子！”我连连摇头，感觉牙齿得得的上下碰得微微着响。

“要提高革命警惕哦！我们搞政治边防，没有警惕性，防什么？都是空的嘛！”

指导员往政治边防上扯，我更紧张得凶，站在那里脚杆有点打晃晃。前久公安局抓了水根和小青酱，说他们偷卖报纸，归了政治案件。直到现在，一提起政治两个字，人人心里都虚得很。　　

我强装镇静，把知青大口缸放到桌子上，拖根橙子坐了下来。

指导员见我发怵的样子，口气缓和许多，“不要紧张嘛！你想想看，泡菜，胯胯他们几个，最近有什么事情藏着揶着的啊？”

具体说到泡菜和胯胯，我有些恍然。

近来一段时间，他们一伙人是有些怪异。不象以往，整天大大咧咧，打打闹闹。突的变得收敛起来。行踪却鬼鬼祟祟，举止躲躲闪闪。无论在胶林稻田，无论是白天晚上，逗在一起就悄悄碰脑壳咬耳朵。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眼光滴溜溜四处转，象贼一样。手上还悄悄传递什么东西，或者做些莫名其妙的手势，跟特务接头似的。

我有所察觉，追问过。几爷子口紧，抵得死，笑嘻嘻的筛偏打网乱扯一通，没有实话。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搞什么名堂，但只是往倒手表卖皮皮(中药杜仲)方面怀疑。走私倒卖，搞点零花钱，在知青里面比较普遍，明眼的都一清二楚，但是没有人当“王连举”。

我想起来，隐隐约约还听他们提到过什么“书”之类的字眼，现在指导员又扯上政治，看来事情不简单。

指导员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手头的活路都放一下，专门查这个事，要尽快搞清楚！记住，提高革命警惕性，擦亮眼睛！听说内地流传什么‘握手’，什么‘绣花鞋’，都是地下黑书，反动性质，涉及到政治问题！要防止流到边疆来，不能让它们在我们这里泛滥！”

指导员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北京知青李卫东，走的时候留下来些书啊什么的东西，是不是封资修的毒草啊！留下来毒害人！这些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提高革命警惕，时时刻刻严密注意！”

指导员把问题说得严重，我心里敲着小鼓，“这么大的事情，我怕不得行哦！搞不清楚，辜负了指导员的信任！要么另找个得行的？”

查知青内伙子的事，我不想沾手当“汉奸”。关键是怕事情大了包不住。倒卖点东西还可以扯躲子打掩护，万一搅上什么政治问题，天王老子都莫得法。

“就是你了！”指导员不由分说，斩钉截铁的命令。“查这个事情，要有政治眼光，面不能大。你时间多，自由一些，悄悄的查，不要打草惊蛇，记住！一定要查清楚，行动要快！相信你能完成这个光荣任务！”指导员一脸严肃，停了停又说，“这是党和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你不要辜负了信任，要经得起考验哦！”他故意装得轻松，在我肩上拍了拍。

我却不轻松，心里沉甸甸的。

我在连里任文书，掌管生产资料，统计出勤，发放工资什么的，自由支配的时间稍多一些。推辞不掉，“光荣任务”落在我的头上，但是这时候，心里早没有了光荣和神秘的感觉。

一口缸饭早已冷冰冰，肚子里却不那么饿得慌了。我把指导员的话认真回想了一遍，无端又增加了好些紧张。再把泡菜一伙人的举止言行，仔仔细细反复梳理了一回，从中寻找查清真相的路径，琢磨着从哪里入手，撬开几爷子的嘴。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发楞。屋梁上耗子窸窸嗦嗦来回跑，一只小耗子停下来，圆溜溜的小眼睛轱辘辘转。听昆明知青讲，傣族地方的老鼠，一个二个都是双眼皮。睁大眼睛看得酸涩，终是瞧不出究竟。窗子外边蟋蟀烦人，“蝈蝈蝈”叫得不息气。

我不吭气，暗中盯紧观察，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泡菜胯胯一伙人，六七个，定期碰面接头。每隔二到三天，他们就轮着接触，碰头的时间短暂，往往在瞬息之间。出工打饭上厕所，路上遇着，不经意的停一下，眨个眼色，一个从裤包里掏出什么一递，另外一个接过飞快塞进裤包，四处打量一下，笑一笑，迅速分开。然后碰面接头的人，无一例外的都要请病假，请了病假的人，无一例外的都还要“失踪”，连打饭都不见身影。一两天过后，失踪的人现身，无一例外的都没有什么病态，脸上反而洋溢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亢奋和激动。      

去卫生室转了一圈，请病假的几爷子，没有一个来看病拿药。

请病假是个幌子。

龙行天下

听说知青传手抄，
小伙受命调查瞧，
提心吊胆仔细查，
地下工作做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