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1 10:12 编辑
我现在动手画的画不是写生,也不是记忆默写,应该算是创作,一幅以知青为题材的创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创作冲动,但这确实是我的第一次创作,我非常想画得好一点,画得完整一点,画得像那么回事一点。从木桶里翻出几本世界名家画册,想从中找出一些灵感,得到一些启示,唉,其实这都是说辞,讲穿了就是想找点参考资料,更露骨一点就是看能不能临摹一些场景、元素,直接搬到我的画面上。这总不能说我侵权吧,如今写文章,报社里的编辑都说“写文章没有巧,只要抄得好。”我信手翻开画册,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呈现眼前,我特别喜欢这幅画,我父亲曾细腻地给我讲解过列宾的创作过程,剖析时代背景,教我欣赏这幅名作。在我看画的过程中,他还用小提琴奏响了《伏尔加河船夫曲》,乐曲低沉、忧郁、压抑的旋律至今仍记忆犹新。悲怆、震撼是我对这幅画和这首乐曲的最初印象。 我把画册放在腿上展开,耳边又想起了父亲的琴声。画面上十一个人被一条沉重的绳索串在一起,刻画了沙俄时代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这幅画经常让我产生共鸣,我觉得那时的知情,也是背负了一条沉重的精神枷锁,期待着渺茫的希望而步履艰辛,我记得那时的天空没有画面上那样蔚蓝,要灰暗得多。 我之所以喜欢看这幅画,喜欢听这首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它的主题——纤夫,因为我也曾是其中一员。 我下放的生产队是一个比较闭塞的地方,购买耕作必需的一些生产资料最近的距离也要到附近一条河流下游的一座古老小镇,唯一的交通运输工具便是一只小船,一个来回至少两天。尽管每天有几毛钱的补助,但是这样的差事队上的社员都不愿意去,我自告奋勇,因为我酷爱画画,河流两岸贫瘠的田野、清苦的农民有一种苍凉的美,我与周围有共鸣。头两次队长派了一个会驾船的老人和我一起,后来我驾轻就熟成了舵手,同学帮我取的绰号颇具讽刺,因为,我其实是纤夫。 头一次驾船外出一开始还是蛮惬意的,小镇在我们下游,清澈的河水流速湍急,一叶轻舟,不用荡桨,稍拨摇橹,我们像鱼儿一样飘向古镇。那时,我坐在船头,扯开喉咙放声高唱,“乌……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我们的小船不具备安装风帆的条件)船儿呀随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恋的地方……” 日头偏西便到得镇上,没有时间游览古镇,急急忙忙装完货匆匆忙忙往回赶。都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满载的小船成了沉重的负担。两个人奋力摇动四支浆,小船悠悠像蜗牛。好不容易划出河湾,水流更急,权当艄公的同伴把船靠在岸边,从船尾搬出一捆绳索,将一端系在船头,摆出一个弓步,使劲将一大捆绳索甩向河岸,回过头对我说:“竹竿子,你去背啰。”我卷起裤脚跳下船,艄公子说:“背纤哪能这样的斯文?这活计和搞妹子一样,最方便的法子是脱个精光。”我退回来坐到船舷,脱下长裤汗衫,再跳进水中淌到河岸。我不敢光屁股在河岸行走,一来我也是书香世家的弟子,不可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辱没先人。二是河水烂泥中不可预知的危险太多,冷不防被恶鱼王八水蛇伤及命根子如何是好,虽说我从没想过今后可能还要用它来繁衍后代,可于生活总会有居多的不便。河岸杂草丛生,波澜迫击过来的垃圾散落在河水与河岸之间,阳光下,发出阵阵腥臭味。我把绳索的另一头结成一个套,斜跨在肩上开始了我的另一种人生——纤夫。 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让我心生恐惧,我不知道哪里会有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也不清楚哪里会有一片沼泽,从一套上绳索开始,我就觉得是在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同行,只是与列宾相距一个多世纪,错过了被他塑造的机会。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踏进无底深渊,每提起一脚必须弯腰躬身几乎头触泥水,活脱脱一条牲口在挣扎。每前进一步都会喘口粗气,嘿,嗬——嘿,这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的喘息声似曾相识。噢,这声音我听过,是我父亲琴弦下纤夫的呻吟。这音乐创作也太简单,只要你背过纤,只要你上岸后还记得你的辛苦,记录下来就是最写实的船夫曲。 我不想发出声响,我相信亲人之间是有灵犀的,害怕这喘息声会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害怕他由此又会凑响悲凉的琴声。我憋住气蹒蹒跚跚,很快,套着绳索的肩膀便磨破了皮肉,楸着绳索的手掌也长出几个血泡,汗水流过,生痛生痛。一步一挣扎,一步一喘息,像病中的叹息。呻吟是憋不住的,嘿,嗬——嘿……我哼给自己听,又是一首纤夫变奏曲。 夜幕降临了,我们在一个背弯处泊好船,放下绳索。我已是“收租院”众多泥塑中的一个,从河里洗净上来,肢体上被荆棘、碎石划破的痕迹无数,周身火辣辣的。同伴捡来一些树枝燃起一堆篝火,支起一只铁锅煮了满满一锅饭,就着同伴从家里带来的两片霉豆腐,把锅里的米饭吃得精光。夜幕下的河岸边微风轻抚,流水潺潺,繁星点点,这里本应是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去处,是文人骚客把酒问天的好场所,可是我没有丁点闲情逸致,只觉得累,只觉得屈辱,只想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可是,天初明,我又不得不变成畜生,套上绳索爬行。 生活在人世间最底层的纤夫是人类文明进化中残留的心酸,是人类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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