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下篇 二十七

欸咿呀未

       社会的变革往往会改变很多的事情，大到一个国家的未来，细微到一个人的命运。文革结束后，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拨乱反正，这个词到底包容了多少内涵，我是一点都不懂，只知道天天在平反，先是开国元勋，后来是学者，再后来惠及到文革中多事的群众，最后居然眷顾到很多的黑五类和二十一种人。我一个同学的爸爸是国民党的上校县太爷，关了二十多年也特赦出来了。我之所以能突然回城也是沾了这个光，我姑妈从美国捎信来说，在联合国任高级职务的姑父与中国常驻联合国使团的负责人提起过我家，很快，政策就落实下来，我家成了统战对象，不由分说把我从乡下接回到城里。

       过去中国不太平，打了几十年的仗，打出来好多的山头、宗派，共产党统一了中国，实行政治协商机制，如是就浮现出好多的统战对象，大的像李宗仁、恶的如沈醉、细小到连我都受益。不过文革中催生的红五类却仍旧保留着过去八旗人一样的处世优越感，言谈中对被他们先人招安的统战对象始终抱有一种鄙视甚至敌意。不知是我家从前的名气太大还是姑父在联合国的人脉广阔，要不就是我进的单位血统比较纯正，少有我这样的另类。参加工作不久，恰逢中秋，这是一个传统的日子，象征的是人人都心仪的团圆，我被一位领导叫到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一个信封，上面印的却是“请柬”二字，花边、烫金，喜气洋洋的很是好看。我不解的望着领导，又低下头来看看请柬，不知所以然。因为我从来没收到过这般贵气的东西，眼下更不知道有谁会如此正式的请我。领导看我懵懵懂懂的就笑了，他一边吐着烟一边说：“不容易啊，小鲁，政协发给你的，要好好珍惜噢。”

      逢年过节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一种硬实力和软实力的体现，这个实力一方面是看你家境殷实不殷实，另有一个就是看你家庭的底蕴厚不厚重。记得一件事，但不知是几岁的事了。晚饭后，父亲兴致极高地把全家召到一起，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靠在条桌旁，更多的脱鞋上了床，盘腿的、躺卧的都有，那是我们家难得的一次大团圆。我年小不谙世事，只是趴在母亲的背后看着奶奶、看着父亲、还看着姐姐哥哥，他们一乐我也就跟着张开嘴巴做出一个傻笑。兴头上，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揭开橡皮塞，满房便都是酒精味，酒精味我熟悉，三天两头去医院打针护士就是用这个味道的水在我屁股上涂抹。父亲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棉签，（这个我也熟，护士就是用它蘸了酒精水在我屁股上擦来擦去）像护士一样把棉签浸到酒精瓶里，然后拉起一根把左手的指头一个一个仔细拭擦，擦完了左手换根棉签又擦右手，期间全家人都不出声响，我以为父亲要玩魔术，睁大眼睛不想错过寸寸节节，哥哥递给父亲一把水果刀，他又用蘸了酒精的棉签把水果刀洗擦了好几遍，最后把瓶子里的酒精全部淋在小刀上，我想如果小刀会喝酒肯定醉倒了。看得不耐烦，我捂住鼻子叫道：“这是干什么呀，是要帮谁开刀呢？”一家人都笑了。消过毒的父亲把嘴闭得紧紧的，只是让五官传递发自内心的愉悦，母亲说：“莫吵，等下给你好吃的。”父亲从上下班用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揭开两层专做包装用的二泡纸，里面是一个浸透了油渍盖了蓝色印章的糕点，父亲满是艺术细胞的手指拨开油纸，一个本式水晶月饼安稳油纸中央，起酥的皮儿一层一层的油光泛亮，顿时成了我们几代人的中心。父亲在油纸上撑起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右手中的小刀将月饼切成了八份，我们围着的人正好一人得到一小块，我用舌尖轻轻舔了舔掌心中的月饼，好甜！二哥站在条桌旁一手将月饼拍进嘴里，不待咀嚼又飞快地跑到桌边将嘴脸伏在了油纸上，等他再抬起头，油纸上残留着口水，脸上却沾满了酥皮儿，一家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我跳到床下，仰头望见窗外一轮明月好大好亮。

      揣着请柬，我仍是懵懵懂懂地依着请柬上的地址到了会场，是政协举办的中秋赏月茶话会，那场面，亦是娘肚子里出世头回看见，但怎么看也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只觉得桌椅好多，像食堂却比食堂富丽不知好多倍，上面摆放的水果也特别招人喜爱，尤其是每个位子上都摆放着被切成八块的广式月饼，望一眼都口舌生津。场内只有一些服务员在忙碌，无非就是往茶杯里沏上滚开的水，或是摆瓜果之类，也有人闭着一只眼指挥几个工作人员把一溜桌子摆得笔直。请柬上有时间，印好是晚上八时正，可我觉得头次遇上这样的事，就好比出客，马虎不得，怠慢不得，怎能让人等我，只可以我去等人。因此时间不到七点半就进了会场，当然是没了主张，只好这边门口站站，顺那边落地窗走走，几番下来就有人过来盘问，口气还很严厉。我赶紧双手递上请柬，问话的人这才转了笑脸，不过他还是溜着眼睛反复打量我，现在想起来，问话的人肯定不相信当时会有如此年少的统战对象。

       因为到得早，工作人员招呼我在前面坐下，坐在前面，只能面对主席台，而后面的人能把你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你却看不见身后的动静，又不好意思总是回头像找熟人一样张望，心里好不自在，背上都渗出了一层汗珠子，看看没人瞄住我，悄悄站起身去了厕所。在厕所里我并没有尿尿，实在是没有尿水，只是在洗手的水龙头旁打湿了手就又回到会场，绕到最后一排，选了一个靠边的位子坐下来，心中才稍微安稳一点点。

      开会了，政协的领导讲了话，还有民主党派的代表也讲了话，更有一些文化人即兴吟诗作赋博得阵阵掌声喝彩。不知道是担心把月饼切成八块的手是否像父亲一样用酒精消过毒还是场面太奢华让我不安，那天晚上我没有喝一口水，没吃一块月饼，没尝一点水果，紧张、兴奋还有往事交替为难着我。领导讲话称我们为同志、朋友，鼓励我们为国家作贡献，为改革开放出力，为招商引资牵线搭桥。我清楚在社会上人的身份从来都只有一个，我究竟是领导的同志还是朋友？当时有这么一丝丝疑惑，可是并没有多想。真的，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我从乡下回来是对的，这里有好的舞台，要珍惜这样的好环境，农民一年四季专注耕种都那样用心呢，我要像领导讲的那样好好地为祖国工作。

龙行天下

天下拨乱反正后，
小伙回城统战收，
中秋受邀参加会，
不如家中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