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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妮儿 狗妮儿非妮儿，男人也。盖因其幼时多病，父母恐其夭，故以此贱物名之，意在期其平安。而今不孚长者之望，总算长大成人了。其实只是成人了，并没有长大。他只有十四五岁小孩那么高，很柴，面黑而多皱，从后边看，像小孩儿，从前边看，像老头。 人不可貌相。狗妮儿虽然瘦弱短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然而智商很高，心灵手巧，补锅砌灶，描画雕刻，诸般手艺，一看就会，甚或无师自通。村里谁的钥匙丢了，队里的架子车胎漏了等等，无不找狗妮儿帮忙，故村人都目为能人。俗谓有力吃力有智吃智，天无绝人之路。 狗妮儿幼时善读，师长颇寄厚望，惜乎读到初中一年，父母相继离世，就辍学来魏湾依舅父抚养了。队里根据他的情况，就让他当了会计，监管机房，所谓机房，就是用一台柴油机带着一风吹磨面。 狗妮儿博闻强记---强记而已，那时候没钱没粮票，寸步难行，更找不来什么书。一不能读万卷书，二不能行万里路，何谈博闻？ 我下乡的时候带着几本书，一本林纾翻译的《天方夜谭》、一本前后缺页破铺陈卷子一般的《聊斋志异》、半部《石头记》，三分之一部《安娜卡列尼娜》以及一本《福尔摩斯探案》。这几本书是临下乡之前在学校小仓库弄的。小仓库里放着文革初期破四旧时学校红卫兵查抄人家的东西，有很多书，都烧了，还有些康熙瓷元青花一类瓶瓶罐罐，都摔了，剩下些金砖银洋玉佩钻戒等等摔不烂的都扔在小仓库里了。到了下乡的名单一公布，就有人撬开了小仓库的门，进去拿几件玩玩。工宣队知道了也没有追究，权当是死囚升天前的一顿断头饭了。等我去的时候已经没啥好东西了，只有这几本破书跟几件寿衣，贼不空手，所以我也只好拿上这几本无人上眼的破书了。我奇怪它们是如何躲过当初的大火的。这些书拿对了，没有它们那些无聊的夜晚会更加难熬。有一个知青非要拿他当初弄的一块金砖给我换我都没有答应。 狗妮儿见了我的书，问这都是啥书能不能借他看看。我说不借，怕你弄丢。狗妮儿说我就在你这儿看。我说怕你弄烂。狗妮儿说我放在凳子上，不用手拿。缠不过他，我允许他看十五分钟，不要影响我睡觉。就先拿一本《天方夜谭》，翻了几页，文言文的，看不懂。又换《聊斋》，我说一样，你看这本吧，把我最不喜欢的《安娜》拿给他。狗妮儿说你有表？我说没有我去屙一泡就算，狗妮儿问你这几天在谁家吃饭？我说麻子家，他说那不中你得再吸一根烟，我说那好吧。 狗妮儿是会计，会算账，知道我在麻子家吃饭一定屙的少，要是李秀家吃饭就会超过十五分钟，李秀家碗大，光吃红薯不吃馍，就屙得多。那天挖沟，我肚子疼，就在沟里屙屎，那几天就是在李秀家吃饭，拉了一大堆酸臭的红薯屎。那天狗妮儿那儿没人磨面，他也去挖沟，后来他也去屙屎，回来的时候他问刚那堆屎是不是我屙的，我说是啊，他说你不中啊，你永远发不了财啊，我问为啥？他说你不会算账啊！这么大一泡屎屙到队里能换二分哩。 我操！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正把书放在凳子上，自己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翻看，已经看了十来页，我看他很入迷的样子，抽了一根烟，不忍立刻要回来，就又抽了一根烟，但他仍然不肯走，我把书夺过来，狗妮儿央求我借他拿家看，我告诉他没门儿，他说我给你跪下了，我说你跪下也不中，这书弄丢了没地方买去。他说我要不还你就死爹娘！我说你爹娘早死了，他说那就死我舅跟我妗子，我说你正盼着呢吧？回吧，明儿再来。狗妮儿无奈就怏怏而去。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针儿来了。针儿就是狗妮儿他舅的闺女，是他表妹。针儿一来，我们户里的几个男知青都过来了。针儿长得忒好看，都让我们户里俩女知青暗中生恨，又会唱戏，常去公社演出。她扮的铁梅一点不比刘长瑜差，我觉得还更有腰一点。针儿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就是所谓的丹凤眼，跟她对面的时候会觉得有两颗星在里面游动，非常动人。到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样的眼睛一旦用冷峻的眼光看你，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寒气逼人。我们就问她最近排啥戏，针儿说移植样板戏《沙家浜》，问她是不是演阿庆嫂，有人说废话针儿不演谁演？我问她阿庆为什么老在上海做生意，难道就不想媳妇么？针儿笑着说：“啐！”大家都笑。针儿跟我说“你那啥宝贝书，俺表哥回去跟掉了魂一样，饭也不吃了，就借给他看看吧，啊---”，她说“啊”的时候，声音细软而富有歌唱性，眼神里露出柔和乞求的目光，我就心软，旁边几个知青也都帮腔说就是，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本破书么借给他吧！我把书递给她，说可别叫他弄丢了，针儿说弄丢我赔你！几个家伙就喊道那不是赚大了？我这还有一本我这还有一本！针儿骂道：滚！一群坏东西。 几天后狗妮儿果然把书毫发无损地还给我。我看他靠得住，就陆陆续续将几本书都借给他看了一遍。这下狗妮儿就和我们有了话了，每读一本，他就会和我们谈他的读后感，我这时候才发现狗妮儿记性太好。不但书里那些人物情节记得丝毫不乱，而且更让我服气的是他看了那些俄国书，竟能把那些长达十几个字的俄国人名一字不差很流利地说出来，你像那些什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夫，约瑟夫沃伦斯基彼得罗维奇还有什么柳德米拉彼得鲁夫娜什么叽里呱啦耶娃等等，这他妈叫人舌头抽筋是人名么？可他就跟说到村里人一样顺溜。 你不服气行么！ 秋后分玉米，李秀叫我们知情过磅，因为我们和村里人没有远近亲疏之别，最公平。狗妮儿在一边记账 ，谁家分多少都是算好的，狗妮儿不用看账本绝不会说错，所以他的任务就是和穆仁智一样拉着杨白劳的手在账本上按个手印。有个村民抓一把玉米，说今年的玉米可没有去年的粒大啊！李秀说你娘的事儿多，论斤哩又不论个！狗妮儿就顺口说“这玉米不似那玉米，上面没有咸腻腻！”我稍愣，马上明白了，便一下子扶住磅秤哈哈大笑起来，其他知情也笑得滚在玉米堆上。李秀开始不明白我们笑什么，但他琢磨了一会儿，就好像也悟到什么了，就大骂一声，抄起一把木锨，朝狗妮儿打过去，狗妮儿见势不对兔子一样跑了。李秀追了几步影都不见，喘着气骂骂咧咧回来了。没人记账，李秀说散球！明儿再分。 有一天狗妮儿在我们屋里看见墙角靠着一根钢管，眼睛顿时亮起来。这根钢管是我们一个知青挑行李带来的，一头磨得尖而锋利，那是武斗时候做的长矛。狗妮儿问能不能给他？我们问他要这干啥，他说别管，给我叫大家有肉吃。也没什么用，就让他拿去了。不料过了半个月，狗妮儿把它做成了一管兔子枪，并且配好了火药，喊我们一起去田里打兔子。时值暮秋，田野里唯有麦苗盈寸，兔子藏无可藏，从此隔三差五，我们就打一只兔子开开荤。 常言说米面夫妻酒肉朋友，有了兔肉又买些薯干酒，一来二去，狗妮儿就和我们成了莫逆之交。我们进城上山（就是去平顶山）他都要前后跟着。有一回去平顶山，他把我们领到他表哥（就是针儿的亲哥）那儿，说老吃你们的，这回叫我表哥招待你们。他表哥在二矿挖煤，我们到的时候刚升井，脸上全是煤，眼珠是黄的，一说话，牙特别白。他说我还得洗澡，你们自己去买饭吃吧，就掏给狗妮儿一把饭票。我们进了职工食堂，光是卖饭的窗口就有三十多个，饭菜品种更是数不过来，这顿饭吃得我们又满足又感慨，狗妮儿说： “嗨，干啥他妈都比农民强！” 自从读了几本书，又跟我们行了几步路，狗妮儿对魏湾变得很不满意，开始有点不安分守己，经常一个人往外跑，还学会了我们的一些语言和作派，比如当地人常用的口头禅“恁母”，就变成了“他妈”，再就是不把干部放在眼里，很有点儿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架势。村里人都说狗妮儿学洋气了，针儿说：“啥洋气？是流气！”流气就是流氓习气，我们听到以后很震惊，原来我还以为我们这些城市知青，会让她春心萌动呢，想不到我们在她眼里，竟以流氓视之。所以自此我们在针儿的面前都变得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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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5 1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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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6 09:1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