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青春（八）

朱祖纲

八

去赣州造反的二十多人回来了，是赣州军管会包了辆客车把他们送回来的。

这次外出串连造反，知青们开始还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光芒四射，咄咄逼人。一回到赣州，周凯、赖小兵就和市知青造反联络站的头头马不停蹄的开了两天会，拟定了三大要求，呼吁各造反组织的支持，一是要走资派承认他们回城造反是正义的革命行动，二是要拨付二千元活动经费，三是要把所有集体性质的下乡知青转为全民性质。前二条要求当权派痛快的答应了，就是后一条，反反复复，拖来拖去，拖到“一月革命”，各级党政组织瘫痪，人去楼空，当权派消声弥迹，从人间蒸发，尽管旧桃换了新符，还是不知找谁解决，到后来，中央下发了一个17号文件，说知青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是刘少奇的，下乡知青不能造反，一律要回到农村去就地抓革命、促生产，所设联络站一律撤消。毛泽东在上面批了二个字：照办。就把回城知青办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大家垂头丧气，灰头土脑，象西下的夕阳，奄奄一息。过完春节，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被军管会半带说服半带强制的送回美佳山。

这次回赣州造反，知青们见着了过去留城的同学，他们当初脸皮厚，心肠硬，顶住压力，不去下乡，而今都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现在每月工资三四十，却不要做工，天天开会搞运动，呼呼口号，撒撒传单，写写大字报大批判什么的，有时下车间跳舞唱歌，有时上大街辩论演说，无不吃香喝辣，游哉悠哉。知青们后悔死了，回到林场，心便野了，生活懒散了，思想纷乱了，农民伯伯开始向工人叔叔学习了，再不出工劳动了。正是春耕大忙季节，谁也不去犁田耙田，播种插秧，很快的，田里就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野草，美了生产队的耕牛大饱口福。唐场长到底也没逃脱劫难，还是被公社造反派揪回去监督劳动。公社的造反派几次盛情邀请林场知青出山，去梅源和他们一起共举伟业，大展宏图，除了周凯、赖小兵还出去混了几天外，其他知青，因为出身不好，害怕动辄得咎，一概谨慎低调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懒管风云事，乐当逍遥派。谁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样，谁都希望今天就打仗，不是说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吗？那就快一点来吧，打一场核战争，打一场世界大战，下乡知青将义无返顾的投入到这一场伟大的人民战争中去，活着干，死了算，彻底消灭帝修反！彻底埋葬旧世界！！让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照遍全球！！！

雄心壮志冲云天，但阳奋高亢之后，肚子还是要认真对待的，男知青负责砍柴煮饭，女知青负责种菜炒菜，有时大家想改善伙食，便用去年丰收的粮食跟面有饥色的老表换鸡换鸭，到后来，就换滚瓜溜圆的大肥猪，换醇香扑鼻的甜米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绿林生活。知青们没有了上级，没有了党代表，享受随心所欲的无政府主义自由，或在室内下棋玩牌，或跑户外打球跳绳，或雨后去山上检菇挖笋，或天晴到河边钓鱼抓龟，如想不委屈明媚春光，便三五成群走周边的知青林场、农场串连，交流街谈巷议的小道消息，传播中央高层的内幕新闻。那里的知青去年都未好好劳动，仓里没油没粮，境况就差多了，没有美佳山知青的诗意浪漫，得时不时派出革命小分队打出威虎山，去公社、县城诉穷叫苦，找有关机构要钱要粮，闹闹经济主义。

这样的日子，起初倒还很惬意，但没过多久，这种不要劳动，不要学习，无所事事，慵懒散漫的日子，使大家无比空虚萎靡。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不知道将向何处去？何处能安放我们美丽的青春？原来还希望劳动锻炼二年后，可以上学，务工，当教师，现在看来，只有扎根农村一条路，难道只有造反，斗争，革命，战争，使世界天翻地覆，玉石俱焚，才是我们的归宿与使命？

曾远飞去了大江家，他给大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运动初期，因地市领导常找丁石松看病治疗，对他采取了保的政策，现在造反派掌权了，个个身强体壮，无须问医问药，便把他作为铁杆保皇派楸出来了，罪状是——全心全意为走资派服务，帮他们调养身体，养精蓄锐来对抗文化大革命。

小巧去了雪儿家，她爸爸的境况稍好一些，虽然还住牛棚，但有较多的行动自由了，最近造反派忙于分裂打派仗，甲派高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于是就武装进攻乙派司令部，就刺刀见红，乙派宣誓：坚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于是就视死如归，就跳楼献身。双方明争暗斗，刀光剑影，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无暇来批斗死老虎。她爸爸要小巧告诉雪儿，他没有问题，不会被打倒，雪儿留在场里坚守生产岗位做得对。

多数知青带回场里的是坏消息，有说北京大兴县大搞红色恐怖，杀了300多四类分子及子女的，连一个7个月的婴孩也不放过，要对阶级敌人斩草除根。有说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三分之一教授自杀的，有说邻省对“黑七类”私人财产全部没收的，有说特别姑娘侯隽被任剃光头、董加耕被逮捕入狱的，惟有曾远飞带回的一份《首都红卫兵报》，给大家一点儿亮色，该报登了一篇《出身论》，男女知青传看不已，其中的诤言警语，“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大家烂熟于胸。

这天，大江正在读美国数学家维纳的《控制论》，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他急忙撕开：“父病危速归母”六字跳入眼中，细看发报日期，前天发出的，便急忙离场回赣州。一推开家门，妈妈就迎面向他扑来，紧紧抱住他，涕泪长流，大江紧问：“爸呢？爸呢？”妈撕肝裂肺的大哭：“他抛下我们走了——”大江定神抬头一看，一只深黑的骨灰盒漠漠的躺在桌子上，大江抱紧骨灰盒，强忍的泪水夺眶而下，呜咽道：爸呀爸，你送我走时多健康，而今人间地府两茫茫，我去何处觅你诉衷肠？爸呀爸，多少年来你关心我照顾我，儿却从未为你担忧，为你尽孝，再没机会弥补这终身遗憾。爸呀爸，儿不该躲在场里图太平，儿该早早回家来看你，陪你消愁去忧，伴你闯过这鬼门关……

及至晚上，妈妈才把爸死的前因后果告诉大江：

你爸被揪出以后，开始还只是批判他为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卖命，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线，后来就要你爸交代57年的右派罪行，你爸57年说了什么呢，就是说了苏联几句坏话，45年苏军出兵东北，有的大兵强奸女孩，抢劫百姓财物，还打死了我们民主联军的一个师长，撤离鞍山时，把一切贵重的物质都搬走，造反派听了，就嘲笑说：“这样讲，你早就是反修英雄了？”你爸就说；“我说的是我亲眼见的事实，苏联早就有大国沙文主义。”造反派便说：“你这是破坏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当年要中苏友好，今天要反对苏修，我们都要紧跟，难道你比毛主席高明？你这是反攻倒算妄想翻案。”把他打了一顿，关在楼上一个小房间里，勒令他吃饭时，要象狗一样，四肢落地，从楼上爬下来，还要学狗叫，你爸不从，又遭暴打，你爸绝食不下楼，惹恼了他们，四五个造反派硬是前拉后推，逼你爸做狗爬，折磨了几个小时，这天深夜，你爸就上吊了。

大江看着陡然衰老的妈妈，看着桌上爸爸的骨灰盒，说不出的难过和悲伤，他知道，今后这个家就要靠他来支撑，眼下之急，要让妈妈从绝望中解脱出来，要让妈妈不怕今后的明枪暗箭，飞来横祸，看到前途和希望，只有自己先象一个男子汉，化悲痛为力量，顶天立地站起来，把重担挑起来，他劝慰妈妈：“妈，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龙行天下

文化混乱越糟糕，
回城知青返乡了，
大江父亲自杀亡，
决心坚持要活好。

寒秋

大江在动乱中渐渐成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