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 难 往 事 高全友 1 上世纪50年代,在武汉市硚口区硚口路与仁寿路交会处西南角曾经有一个居民区叫汉宜村(城中村),这个村现在很多人不知道,在武汉新版的地图上也找不到,那么汉宜村是怎样消失的呢?它毁于一场火灾。1959年10月20日上午10时左右,汉宜村发生了武汉市建国以来的一场特大火灾。这场火灾过火面积超过1平方公里,受灾户达几百户。大火给受灾居民带来巨大痛苦和灾难,使许多人一生中平添了曲折和坎坷。他们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而且又碰上了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引起的国民经济困难时期,这的确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我家即是受灾户之一。我的童年是在汉宜村度过的,虽然那时候我只有11岁,但却亲眼目睹了这场火灾,与我的母亲、外祖母(我称“婆”)一起度过了许多艰难困苦的日子,刻骨铭心的痛至今难以忘却! 记得那天上午,我正在仁寿路小学上课,首先是听到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便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学校东边方向浓烟滚滚,就像一只巨大的烟囱不断喷出黑烟,翻滚着、跳跃着,直冲云霄。之后烟雾的范围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浓,甚至燃烧腾起的火焰都可以看得见了。起初学校仍在上课,后来看到火实在太大,就让学生提前放学了。从距离和方位来判断,我已预感到很可能是我家附近失火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非常紧张和害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双厂巷、仁寿路一口气向家里跑去。此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熟悉的小巷及自家的房子已不见踪影,大火已烧到仁寿路边最后几栋房子,真是烈焰腾腾,火光冲天,就像一座火焰山一样,离火场几十米都感到热浪灼人。周边虽有十几辆消防车,但显然没有阻止住火势蔓延。 据现场的人们议论:火灾的起因是汉宜村南面靠近京汉铁路边一住户在煨汤时人离开了,汤中浮油溢出碰到明火引燃板壁,酿成大祸。当时正值秋高气爽,风干物燥,加上汉宜村的房子多是木结构的板壁房,火借风势一下子烧起来。水火无情,整个汉宜村除靠东边硚口路的一条巷子,在消防队员扑救下侥幸保存下来,其余南北纵向六条巷子、几百间房屋被大火烧光,全部化为灰烬!整个火场一片悲惨景象,到处是断壁残墙,瓦砾瓷片,破铜烂铁,烧焦的木头和棉絮还冒着青烟,遍地污水横流,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在仁寿路北边原武汉火柴厂院墙边,无家可归的灾民各自守护着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一点生活用品,许多人站在那里默默流泪。更可怜的是那些工作单位离家较远,家中又无人的居民,等他们下午下班回来时,才发现家园已被焚毁,真是晴天霹雳,刹那间就变成一无所有的人,不由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2 我沿路在一堆一堆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亲人,终于在火柴厂大门边看到了母亲、婆、舅舅。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母亲坐在一个旧箱子上,脚背不慎被一个高处掉下的旧座钟砸中,肿的不能走路,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由于母亲和舅舅都是与汉宜村毗邻的南洋烟厂职工,加上一些同事帮忙,家里诸如被子、箱子、床、还有锅碗瓢勺等一些基本生活用品算是抢了出来,但是最重要的生活资料——房子却付之一炬。这所房子给我留下太多记忆。母亲一家人在旧社会非常贫寒,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母亲不得不从14岁起就进厂做童工。解放前后,她的三个弟妹相继参加工作,用辛勤的劳动积攒了一些钱,1955年购买了汉宜村这座私房。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感觉相当满足。母亲和婆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每当过年的时候,全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我特别喜欢婆做的白面菩萨馒头,它的表面还镶着许多红枣呢!可惜这样的幸福生活被这场无情的火灾中断了。 当时的社会救助没有现在这样及时、有效,主要是依靠居民各自的单位来管。头几天不得不露宿街头,深秋的夜晚已是寒气逼人,老人、小孩只得用棉被一裹或坐或卧,长夜难眠。几天以后,南洋烟厂将一所仓库腾了出来,把属于本厂的二十来户灾民接进栖身,在仓库内给每家划定一个范围,以纸箱、木板间隔一下,就这样安顿下来。 我不知道1960年的夏天是不是最热的夏天,但对我来讲却是最难熬的一个夏天。二十多户灾民、百十来号人,挤在一个没有天花板、没有电风扇、没有大窗户、密不透风的库房里,又热又闷,蚊子又多,晚上根本不能入睡,母亲常常坐在我的床边,为我打扇驱蚊解热,直到夜深。入住库房不久我不幸染上疟疾,一会冷得直打哆嗦,一会烧到40度,痛苦不堪。母亲非常担心和害怕,立即把我带到医院,验血后医生很快作出诊断,给予“奎宁”对症治疗,几天后病情有了好转。为了增加抵抗力,母亲特地到“高价商店”(三年困难期间国家为回笼货币和满足高收入者所开设)花费20多元钱买了一罐 “荷兰炼乳”,这大约是她月薪的一半,之前我可是连牛奶都未喝过。“炼乳”是那样的浓郁、香甜、醇厚,富含蛋白质和多种维生素,在那个缺乏营养的年代,服下犹如注入一股生命活力,不仅味美无比,而且顿觉体力倍增。九十年代以后我的生活条件转好,也吃过一些乳制品,但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还有一次母亲在狂风暴雨之夜到厂卫生所给我开便秘药,半路上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她十几米的前方划过,紧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滾地雷炸响,險些击中她,后来我得知此事,真是后悔万分! 3 在仓库住了一年多,工厂不能再呆下去,灾民陆续搬出自寻出路。舅舅买了一些竹子和席皮,在原宅基上搭建了一个茅屋房,给母亲、婆和我暂住,他们则在外租房。我也不知道1961年的冬天是不是特别冷,只记得那年漫天风雪、寒风刺骨,地面积雪达30厘米以上,水缸的水都结了厚厚一层冰。一间茅屋怎能抵御得住这样的严寒,母亲、婆的手、脚、脸都冻得像肉包子一样。寒假里,我整天都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唯有舅舅的一部小交流收音机里传出的轻音乐声给我带来一丝暖意。 生活异常艰辛。母亲、婆把国家供应的一点大米全部留给我吃,她们则以大麦、玉米、高粱等为主食。即使是杂粮也填不饱肚子,母亲不得不将工厂供应的两条福利烟拿到汉江边找船民换回一点红白萝卜、红苕充饥。吃菜是极少的,当时有一种味精酱油冲水被称为“神仙汤”就是难得的佳肴了。我甚至吃过一次豆饼(黄豆榨油剩余残渣压制的饼,本是喂牲口的),但不知母亲吃过多少次了!如今,我已是年近七旬的人,每当回忆起这些艰难往事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泪水长流。 1962年母亲在弟妹的帮助下,经过几年节衣缩食、克勤克俭的困难日子,又积累了一点资金,拆掉了茅草屋,购买了一些砖瓦、石灰,加上舅舅冒着生命危险从双厂巷废弃的几十米高的石灰窑上拆回的旧木材,搭建了一座砖瓦房。虽然简陋,但比茅草屋强多了,居住环境有了很大改善,原汉宜村的部分灾民也陆续克服困难,想方设法在各自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些房子。一年以后,南洋烟厂扩大发展,用货币补偿的形式征用了这块地,从此汉宜村不复存在。 4 拆迁以后,母亲带着婆在外租过房,也试图买过房,但都没有妥善解决。直到1964年经友人介绍,才在硚口唐家巷购买了一所木结构的旧房,经改建后成为砖木结构。即便如此,家人仍觉得没有安全感,多年以来,只要听到消防车叫,心里就发慌,就担心家里遭灾。母亲和我多么渴望有一个安全、不怕火烧的砖瓦房啊! 1966年11月我深爱的婆因病去世,她一生极少享受幸福,却飽尝人间苦难,晚年遭受癌症折磨……晚辈之中她是最疼爱我的,每念及此,无不伤心至极!1968年8月31日,又一个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我的头上,待我恩重如山、从小视我为掌上明珠的母亲,由于多年积劳成疾,加上艰辛生活所带来的巨大压力,病魔终于将她击倒,时年50岁。这一天她因脑溢血病倒后,连续一周昏迷不醒,幸亏老天有眼,庇护好心人,经军工医院救治,侥幸从死亡边缘又活了过来。她虽然神志基本清楚,但在约三个月住院期间仍处于瘫痪状态,当时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尽一切努力让她活下去。遵医嘱我耐心细致地照料她的吃喝、大小便、擦洗等,真正做到了日以继夜、衣不解带,实在困了就靠在椅子上打个旽,我的孝行感动了医生、护士,她们讲很少看到这样懂事的男孩,后来只要有了空病床都默许我躺下休息。 母亲出院后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丧失了劳动能力,不得不离开她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岗位,仅靠有限的病假工资度日。1967年我高中毕业,由于文革的原因,无法升学或就业,之后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应城。这期间,母亲常常以泪洗面,思念唯一的亲人。但她深信我是位好青年,一定会在农村好好劳动早日返城,也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她以坚强的毅力、微薄的收入,克服了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在勉强能生活自理的情况下,顽强地生存下来。就在最困难的时候,为生活和治病,无奈以低价卖掉了住房。 1970年我由农村抽调回位于武汉市的大型央企解放军3506厂,随着工龄的增加,在单位分得一间砖混结构的宿舍,后来逐步扩大,住房条件不断改善。母亲由于偏瘫,身体状况一直很差,晚年虽算不上很幸福,但总算结束了居无定所的困境,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居住环境,并得到邻居的多方照顾。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历经磨难,1999年4月6日夜她因心脏病突发与世长辞。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几年都不能解脱,经常在梦中又见到她慈祥的面容,梦醒时却发现夜还是那样深沉,但心里很痛、很痛…… 进入21世纪,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参加工作几年后居然以积蓄和贷款,加上我们的一点帮助,在一个小区购买了一套钢混结构的商品房,一下子就实现了上辈人梦寐以求的目标。遗憾的是我母亲、婆都没能看到,假如她们地下有知的话,该有多么欣慰啊!现在,每当我看到一个一个的小区落成,一幢一幢的大厦封顶,城市面貌日新月异时,我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世纪发生在汉宜村的那场火灾,深切怀念我的母亲、婆,惦记着当年汉宜村的邻居和灾民。他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呢?是否都住上了砖瓦房?抑或更好的公寓房、花园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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