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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2月24日清晨，一辆长途客车开启了我们下乡插队生涯。
车站上照例是敲锣打鼓，不过没达到“喧天”的程度。除家长外，送行的只有学校几个老师。那段日子，每隔几天就要上演同样的一幕，也许大家都有些审美疲劳，锣鼓听上去颇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也有红旗招展，我们要去的公社安置4个知青组，一个知青组是一个战斗队，各有一面战旗，红旗上写着战斗队的名字。我所在的组叫“换新天战斗队”，队名是我给起的，取自毛主席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光听这名字，就能感受到当时我们冲天的豪情。
前一天晚上作了周密部署，好不容易说服母亲不要到车站送行，因为实在不忍见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悲切凄惨的送别场面；只让父亲把行李送到就立刻离开现场（由于父亲的出身，革命造反派恩赐父亲一个白袖章，我不愿意让同学看到那个耻辱的标记）。
曙光还未现，忽然透过车窗依稀看到母亲的身影，站在公路边，一手拿块手帕捂着嘴。没错，这个镜头一直定格在我心底。这一瞥，让我在路途中默默背诵了好多遍《木兰辞》：“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儿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儿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六个原来相识和不相识的初中生，最小的17岁，最大的20岁，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组成一个新“家”。我们落户了。
知青组的头几个月，吃着国家供应粮，暂时没有饥荒的后顾之忧。政策规定给我们供应6个月商品粮，每人每月45斤，外加4两油。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年轻人来说，这点定量不很充裕，稀稠搭配着勉强能吃个八分饱，伙伴之间免不了出现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抢时间赶进度抓机遇”的竞争。传统竞赛项目是争舀锅巴汤。米饭盛完，留下锅巴，把米汤倒进锅里再煮一会，就成为香喷喷的锅巴汤。先舀的可以盛一碗锅巴加汤，最后舀的就只能是锅巴的汤。
六个战友约定轮流做饭。每天五个人出工，一个人在家做饭，两天一轮换。有会做饭的也有不会做的，没少吃半生不熟的、烧糊的饭。那时胃口真好，吃什么都能消化，也不闹肚子。碰到食品质量问题，大家也不多计较。因为粮食定量供应，做饭也得实行计划经济。我执行定量计划最严格，结果惹来大家抗议，引起集体逃工，严重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那天我当值做饭，显手艺给大家做包子。因为发面、蒸馍麻烦，一次做了两顿定量的包子，一半豆沙馅的一半青菜馅的。战友们收工回来，喝着稀饭就着包子，吃得很香很滋润。吃着吃着，包子全吃光了。第二天中午，我认真地只熬了锅稀饭，今天的包子昨天已经超前消费了，恕不供应。干了半天活，只喝碗稀粥怎么行，大家齐声抗议。可我坚持按计划做饭，不同意寅吃卯粮。抗议无效——今天我掌权（有权就是厉害）。于是，下午大家都不上工，全体到三公里外的镇上解决吃饭问题。唉，知天命后才明白，太认真是很不好的。
转眼半年过去了，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那里种庄稼以秋粮为主，麦子种得很少，交了公粮每人分不到十斤。夏季主要靠接早的洋芋，就是冬季在水田里种的洋芋，挖了后栽秧种水稻。这时我们的商品粮供应终止了，只能以洋芋为主食，天天上顿下顿的干洋芋（蒸洋芋）、汤洋芋。但是接早洋芋生长期短，产量不高，种植面积又少，生产队分的洋芋不几天就吃完了。社员比我们好一些，各家自留地里总能垫补一点。生产队给我们划的自留地在一个荒坡上，属于兔子都不拉屎的那种半荒地。春天撒了些菜籽，小白菜长得稀稀拉拉，黄皮寡瘦，纤细苗条，根本别指望能作为集体经济的补充。向生产队借粮，生产队说没粮。只好去拾小洋芋蛋，太小了没法刮皮就连皮蒸熟吃。陕南的洋芋不刮皮吃了发麻，蒸熟后剥了皮还是麻嘴。没办法，勉强往下咽。
连吃了两天麻洋芋蛋，中午放工回家，还是一锅洋芋蛋，而且每人不够一碗——洋芋蛋也已经完了。勉强剥了几个，实在吃不下去了。下午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后天呢？有人戏谑地说：“我们去要饭。”立即有人响应：“就是，到生产队要饭去。他们都有吃的凭什么我们饿肚子！”
说干就干，几个人把碗一丢，起身化妆。背个背篼，戴上破草帽，伸手到锅底摸一把往脸上涂几道。衣服不用换，原本就是补丁摞补丁，比正牌叫花子好不到哪去。每人手杵一根竹棍木棍出了门。
知青点离保管室场院小一里地，几分钟就走到了。场院住着四户人家，有队长和会计，家家都在吃饭。最先迎接我们的是各家喂的狗，咆哮着迎面扑上来。俗话说“人维有的（结交、讨好有钱人富人），狗咬丑的”，这话一点不假。几条狗原本都混熟了，平日里见我们摇头摆尾，眼下却睁眼不认人，狗眼看人低，围着我们凶狠地扑咬，拿棍子都赶不走。
一阵狂吠乱叫，引得主人家出门观看。我们压低帽檐，低着头，也不开口，一边防着狗一头往人家里闯。老百姓忌讳叫花子进自家房子，生产队长娘子赶紧往外推，大不高兴地嚷嚷：“你这个要饭的怎么跑到屋里来了？去，在外面院子等着。”保管室旁边一户女社员心肠不错，在屋里看见我们走近了，赶快站起身冲我们说：“你在门口等到，莫进来，我给你舀一碗出来。”
我们化妆很简单，各家竟然愣没认出来。闹腾好一阵，直到我们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会计才首先识破庐山真面目。捡起一块石头把狗打跑，转身又气又笑地数落我们。队长却板着脸一个劲斥责我们胡闹。多亏他没多少文化，要不然一定会给我们扣上“抹黑社会主义破坏大好革命形势”的帽子了。我们只是一脸无辜十分诚恳万分无奈地诉苦：“实在是没有饭吃饿得不行了。要不谁愿意讨饭呀！”七嘴八舌把我们这几天吃麻洋芋蛋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队长才消气。
闹剧变成喜剧。队长会计商量一会，答应马上喊保管员来先借给我们几十斤谷子，暂时对付几天。还招呼我们到家吃饭。不过我们没接受盛情邀请，不能真的沦落到讨饭地步嘛。再说了，当地俗话说“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你的米”，咱们也不能把人家饭吃了叫人家饿肚子不是。
事情到此还没完，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上面，引起有关方面重视，县知青办还查问过。后来县上又出台政策，把知识青年的商品粮延长三个月，口粮供应基本能接上秋粮收获。总算免除了一季饥荒。
嘿嘿，本来我们不过是临时性讨饭，竟然为全县知青讨到很多面包，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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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4 21: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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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5 07: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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