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玉锦阁 于 2019-3-18 11:31 编辑
坤伶,是解放前人们对戏曲女演员的称谓。我认识一名坤伶,不过不是在解放前,而是在我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
她叫顾美云,是我居家大院内的邻居。
顾美云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留一头齐耳短发,身板微瘦,经常修女似的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她走路很轻,时常低着头,显出有些佝偻,她身上没有一点徐娘半老的风姿,也看不出一个曾经的戏曲演员的妩媚和风韵。
顾美云的脸部不怎么光洁,有些粗糙。听大人讲,那是以前演戏时经常涂抹化妆品,对皮肤造成的伤害。
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她男人,她独身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孩生活。
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邻居从来不会跟她讲话,她像一个影子生活在我们这个大院里。
顾美云是旧社会的演员,归于居委会管制,每天晚上必须到2号小院居委会骆主任家盖章签到,汇报自己一天的行动踪迹。有一次我去2号院寻找小伙伴,看见顾美云像一根毫无生气的枯萎树木,垂头孤立在院中,骆主任站在台阶上面,厉言疾色的训斥她。
我们大院公共区域的地面保洁清扫,属于她每天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改造的内容。
我住的房间紧挨着大院的巷道,每天早晨天色熹微,寂寥清凉的空气中传来窗外沙沙的扫地声,那个声音在微风里轻轻回旋,慢慢地飘远,但是格外清晰。我们吃过早饭上学时,巷道地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秋天落叶缤纷,巷道铺满树叶,谁也没有看见顾美云是如何将地面拾掇得这样干净清洁的,家家户户天亮起床时,顾美云已经早早完成了她的清扫工作。
我们这个大院,曾经是一个军阀的公馆,解放后被政府没收,作为机关宿舍。高墙深宅内,分布一个个独立小院落。但是有一个缺点,每个小院都没有厕所,夜晚方便,只能在家使用尿桶,早上起床后将尿桶提到公厕倒掉。白天,大人小孩都去大院后面的公厕方便。
巷道拐角处有一株百年的核桃树,树冠如伞,绿荫蔽日,这里是我们大院小孩们玩耍嬉闹的大本营。
看见顾美云从这里经过,去上厕所,我们便阻拦她,要她表演一段戏曲给我们看。
她被我们这一帮顽童纠缠的毫无办法,无奈只得勉强唱一段。听她有点沙哑的嗓音,以及看她比划的兰花指,懵懂的我们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内容,同时觉得曲调并不是那么好听,感觉无趣,只好悻悻放走她。
顾美云十岁的女儿,胖乎乎的,留着跟她一样的齐耳短发,她的左手臂是断的。据说是被大火烧断的。什么时候起火怎么烧断的,我们也无法知道,反正大院内没有人谈及这事情。
好几次我们撞见她,恶作剧将她拦住,要查看她的断手臂。被我们团团包围,她无法逃脱,紧张不安的低眉垂头,死死咬着嘴唇,稚气的脸庞上流下晶莹的汗水。
偶尔她女儿也会去大院后面的公厕,或者出现在巷内,看见她的断手臂在短袖下荡来晃去的情景,我们觉得滑稽好笑。一齐起哄大喊:断手杆!断手杆!
她女儿听见我们的狂呼乱叫,放浪大笑,骇恐得像受惊的兔子,低下头,一溜烟飞奔跑回家。
一天,我们大院举行阶级教育大会。我们这帮熊孩子在大人的斥责和叫骂声中,兴奋的穿梭往来,追逐打闹,好不欢喜。忽然我们发现大字报中有一张图片,是旧刊物上的黑白照片,上面一位身穿古代戏装的年轻女子,脸上化着妆,戴有华美的头饰,大大的眼睛水灵而又明亮。
看,那个就是顾美云,小伙伴指划说。我像被一块磁铁牢牢吸引,站在那里注视很久,觉得这是我看见的最美丽最漂亮最好看的照片。
夏夜,月亮像银盘挂在天空,人们摇扇坐在院子里纳凉,我们偎靠在大人腿旁,无聊地听大人闲扯。言谈中提及顾美云,有人用惋惜怜悯的口吻说,顾美云命不好,只怪她运气太差,可惜呀,福没有享受成,遭了不少孽。
这座城市解放前夜,有天晚上她照例在戏园演出,恰巧国民党溃军的一个师长来看戏,她美丽的扮相和优美的身段迷住这位流寇师长,当晚命令部下将她强行掳走,用枪相逼,收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姨太太。
哪知进城的解放军行动神速,这帮溃军毫无抵抗,顿作鸟兽散,丢下刚娶的姨太太,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后,顾美云的身份划成国民党伪军官家属。
晚上睡觉,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黑暗中浮现出一身古代精美戏装,扮相靓丽的顾美云,她在舞台上笑吟吟的亮嗓,优雅的比划兰花指,轻盈的碎台步像一阵阵徐徐的轻风拂过……
后来又迷迷糊糊睡去,梦寐里又看见顾美云一袭黑衣,躬腰在大院中奋力扫地,她断臂女儿跟随在她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