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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18-12-30 05: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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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民歌的旋律就有这样的魔力,只用几个小节,就能把你带入某种意境,像陕北的《蓝花花》,云南的《小河淌水》,内蒙的《送亲歌》,青海的《下四川》,还有五朵梅给王洛宾唱的《眼泪的花儿》等等。我很难说清楚初听时的感受,只觉得那些旋律超出了你的一切生活感悟和想象,将固有的概念和偏见打得粉碎,能迅速占领心灵的每一个空间,你会张口结舌,被它牵着,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它将草原的悠远,山野的荒凉,离别的痛苦,旅途的孤独,人心的惆怅,都浓缩在小小的音符里边,就像那花儿的泪珠,把人的心都淹了。我曾听过一位陕北的歌手唱《光棍哭妻》,刚开始是唱,后来是哭,最后唱到“孩儿的妈妈呀”时便成了嚎,分不清唱腔和哭腔,歌者直唱得泪流满面,听的人也无不动容。我想这旋律是用心和着血泪唱出来的,若非人苦到了极致,思念和期盼到了极致,情感积聚到了极致,是唱不出这样的歌来的。
站在荒凉的塬畔,望着层层叠叠群山后面的落日,一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这时候,还有什么比“瞭得见村村瞭不见人,泪蛋蛋洒在沙蒿蒿林”更能表达你的心情呢?我曾多次住在陕蒙道上的小旅店中,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耳边响起的,是“城头上跑马”的旋律,荒凉的古道,陌生的环境,这歌声,从你的心中一丝一丝地抽出惆怅与孤独,难怪马思聪要把它演变成《思乡曲》的主题。
寻找记录民歌的旋律,为我的插队生活带来了一种特殊的乐趣,我就像个饥饿的人在搜寻食物一样,不放过传到耳朵里的任何调调,这首刚学会,就盼着下一个。
有一天早上,推开窑门只见满山大雾,一个个山头隐隐的就像海里的孤岛,扛着锄头走在山路上,雾把头发都上了霜,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唱小曲,那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潮气,断断续续,湿润了耳朵。我急忙向前追去,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被它牵着在山路上转。追了半天,好歹把曲子给记了个大概,他是这样唱着:
记住了歌,却迷了路,待大雾散去,我才发觉,已越过要锄草的玉米地几个山头了。整个上午,我都在心里默念着这首曲子,直到把它完整地回忆出来。
我曾揣着一瓶白酒,钻到一个姓解的老汉窑里,哄着他唱歌,那老汉精瘦,面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几杯酒下肚,他没了拘束,张口便唱道:“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四十里山路瞭也瞭不见个人。”陕北人唱歌惯用假嗓,声音高亢透亮,老解老了,便带了些沙哑出来,仿佛古树枯枝被风吹着,更显得苍劲有味道。曲调是这样的:
老解灌了酒,有点刹不住车了,他盘腿坐在炕上,对着跳动的油灯,也不理我,自顾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就像我并不存在。有些歌我也听过,但由老解唱出来,就变得古老了许多,好似铜器上带了锈。那一夜,也不知道老解唱了多少首,歌和酒把人都醉了。
我很惊异,这些旋律的歌者,都是普普通通的受苦人,他们不认识“哆、唻、咪”,更不懂得什么叫和弦与调式,但他们唱出的曲调,却令专业工作者感到震撼。虽然许多创作歌曲也有好听的旋律,但多数总在人的意料之内,你若听到有些歌很有特色,细一打听,那旋律也是由民间曲调演变而来。和专家们的写作不同,“信天游”大多是歌者在山野之中哼唱出来的,有感而发自不必说,你若往陕北山头上一站,对于那些旋律的产生也能体会出一二。古塬的顶上是平的,远眺可达百里之遥;条条陡峭的深沟,又将其割裂得支离破碎;数不尽的山梁,层层叠叠,波澜起伏。所以这歌声,既幽远悠长,又跌宕起伏,高能碰上白云,低能深触到谷底,婉转得好似山间的小路,绕过了一坡又一梁。就这样,几年下来,我收集了几十首民歌。虽然陕北劳作辛苦,知青命运未卜,但有了“信天游”的陪伴,我在生活中还是感到了温馨和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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