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之三

一船明月

张凯光教英语——说到这儿，得先说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学校的老师来自两种人：一种是年轻人，大部分是高中毕业，因为和我相同的原因而未能上大学的；第二种年纪大的是摘帽右派，有些是被原单位开除，久已赋闲在家的，有些是之前在街道工厂做工的。张凯光就是在煤粉厂和一帮老娘儿们推碾磨煤粉的。那时候他漆黑的脸上滚动着两只老猴般的黄眼珠子，偶尔一笑，整齐的牙齿闪烁着刺目的白光。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缺少师道尊严——年轻人因为年轻，未谙师道；而摘帽右派还是右派，就像萝卜洗了泥还是萝卜，地位卑微，尊不起来。还有一个共同点，妙趣横生——年轻人还是因为年轻，热情洋溢，天性快活；右派们多是些才华满腹却又口无藩篱的人。

张老师英语教得怎么样，以我的水平无法评判，但另一个右派，教语文的薄言老师对我们家乡所有的英语老师有一个概论：他们教的都是郾城英语（我的家乡旧时归郾城县辖）。因为他们说的英语都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说如果真遇上一个英国人，那就是鸡对鸭讲。为此老薄言还引了一首英语诗为证：

滑梯疑似谁死，我是油啊肥死。

姨夫又闹我是，罚课油啊盘子。

我们都觉得这诗很好听，让他翻译一下，薄老师谦虚地说这诗并非他的原创，所以也说不好。奈何我们再三恳请，只得翻译道：

这是什么东西？快去把脸洗洗！

你要不去洗洗，告你爹娘揍你！

然后又用郾城英语朗诵一遍，听起来还真是有些热土乡音的亲切感哩！

张凯光知道了，哈哈笑道，这个孔乙己的门徒！窃书贼的同伙！我们就算再不堪，有把一个字母弄成五种写法么？有么？“有之乎？没有也！”，然后领着我们把这句话唱歌一样念了十来遍。后来薄老师上课板书的时候，有人在下面掷纸飞机，正好射中他的后脑勺。薄老师传过身来，问是谁扔的？没人承认，他看着一个平时最捣蛋的男生问，是不是你？那男生说：“有之乎？没有也！”，全班大笑，还跟着一起喊：有之乎？没有也！薄老师气急败坏，把讲桌拍得烟雾飞溅，方使笑声和喊声稍住。这才领教了张凯光用心之远，算谋之深，从此不敢再招惹他了。

老薄言的诗朴实有趣，一时几乎成为校园歌谣，课余时间，广为传唱，所以张老师教我们三年英语，我一句没记住，反倒是语文老师的这首英语诗深入人心，至今牢记不忘。后来我一个同学下乡返城后，发奋自修英语，终于成为一名英语教师，他根据这首诗的汉语发音，还原出了英语原文：

what is this,wash your face.

If you no wash,fuck your parents.

我问他当年薄老师翻译得准不准，他说：出入也不算太大，说完大笑起来。

张凯光的英语是不是郾城，以我于三年后因文革风起，戛然而止的初中学历是不敢妄评的，但他对教学工作的认真负责，勤奋自励却有目共睹。

凯光以前是河南大学的英语教师，因反对大跃进中推行的填鸭式教学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先是贬为图书管理员，后又因不服改造被开除回漯河老家。教一个初中，本是举重若轻，反掌易事，可他仍每天5点起床，到离家不远的澧河堤上一边散步，一边记诵单词，寒暑不辍。就是平时走道，口中亦喋喋不休。自言辍教多年，技能生疏，惟以勤补拙，或可勉任，舍此别有捷径乎？批改学生作业每至夜深，半丝不苟，几乎每篇必有批语，以激励学生，纠正错误。或曰以你的能力不啻千斤举四两，何必太过劳神。凯光作诗一首以答：“山深出良才，海阔浮大舟。学问无止境，不可一日休。”众人叹服。

张老师如今不碾煤粉，便干净整洁，焕然一新，尤其注意保养牙齿，常用纱布包了青盐擦拭，所以他虽然抽烟，但牙齿仍然雪白整齐。他说不仅为了牙白，主要是防口臭，以免讲课或与人谈话时让人嫌恶，这也是对人的尊重。衣着朴素得体，行止从容，站坐有形。他见有些年轻教师不拘小节，讲台之上，或斜倚在墙，或俯身在案，甚至于言谈粗鲁，有辱斯文，告诫说：“学生求学，读书其次，习礼在先，为人师表，身教重于言教，不可不慎！”对学生态度温和耐心，有问必答，极少发脾气。但有一次我却碰在了这“极少”上：我自诩是个读书苗子，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唯独对英语，由最初的好奇，渐渐失去兴趣。因为我想以我的情况，国家办的学校尚且把我拒之门外，何况结洋人，操洋文乎？这辈子是绝对用不上英语的，所以张老师上课的时候，我常常心不在焉。一次他忽然提问我一个语法问题，我懵然久之，不知所云。张老师突然把手里的书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咬着牙，用忍狠的声音说：

“华而不实，脆而不坚！”

当时我虽然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仍觉出了它的分量，感觉像一声响雷炸开在头顶，久久地滚动在耳边。这句话我是记了一生的。一生中，从不敢浮夸自矜，自谓尚能忠谋任事，俯身敬业，颇得同事善誉，虽然还是以混迹于社会底层收场，命矣夫！又何怨焉！而老师此训，终不敢忘。

龙行天下

一位真正做学问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