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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说他是“昼信基督夜信佛”,依我看,虽然他对两种信仰都有研究,但他入佛道颇深,不但超过了大多数普通神职人员,也盖过了那些开豪车进出寺院里的方丈或主持们。
在史铁生看来,人的迷茫归结起来就是“生”“死”两点,白天的一切都与“生”相连,所有的事都是涉及到他人的,出发点无非是“爱”和“恨”两点,“恨”不足以应对一切,唯有基督的“爱”可以;夜晚也与“死”相连,这就完全属于个人了,就需要用佛家的智慧来解决。
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佛家的智慧侧重怎样看待死,二者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基督相信苦难是生活中的永恒;佛法则千方百计地要远离它,故而祈求“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
白天是充满苦难的,儿童哭着不去幼儿园,大人一睁眼就要面对蚂蚁般的劳作,所以白天的苦难需要基督信仰来应对,需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的白天,建立爱的天国。
漆黑的夜晚繁星满天,一天的苦难之后使人来到心的故乡,温习童年的梦,回忆徜徉在绿水青山之间的美好……这是躺在床上独自疗伤的时候,也是独对苍天发问的最佳时机,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死是怎么一回事?灵魂到底有没有?眼前一片茫然,黑乎乎的无边无际,只有佛家能替你解答。
“死去原知万事空”,佛家说万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老子说“有”生于“无”,史铁生说佛家一定相信“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也就是说佛家的“空”与道家的“无”有相似之处,因为 “有生于空”,但二者又不同,因为“空并不等于无”,道家和佛家在这个看法上既有联系又有不同。
“有”也不见得有物质,有什么,史铁生说他不知道,其实科学家也不知道,他们把容器里的空气抽得干干净净,也不确定容器里就什么也没有了。坦然承认自己无知并非是愚蠢,反而是人的一种美德。相比之下,以自己头顶周长不足3米的天空来解释一切的习惯,反倒是人们应该极力避免的。想一想,哪一种“有”不是有限的?唯观察所不及才是“无”,在这个问题上,史铁生认为佛家把“真”与“有”推向了无始无终,这话实在有些难懂。
史铁生的信佛,与如今大多数寺院里看到的现象截然不同。
历史上佛门曾有过几次大和尚们聚集辩法,可惜这场景已太遥远,失去高僧们的引领,人性便如流水总往低处去。如今香火旺盛的殿堂前,求佛的人大抵都在想,受了我的膜拜,收了我的钱财,就该保佑我这个,保佑我那个,随了我的愿便再造金身,最起码也会有“善款”的继续入账,这岂是真正的信佛?
那真正的“夜晚信佛”应该是什么?
其实对于灯红酒绿的娱乐场、对于形同苦役的名利场,佛是一概看不上的,世上越来越多的抑郁者,很少不是因为价值感失落导致的,所以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疗法。
人所迷茫的生死,简单地说,就是迷茫于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佛家对死后的猜想并非虚妄。史铁生明确地指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一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他说,你若要恐惧死亡那无限的寂灭,不妨想一想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你所忧虑的不过只是一具偶然肉身的消失。其实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妈也都是偶然的爹妈,是那恒古不变的法则使生命成为可能,是人间必然的爱愿使爹妈相遇,使你诞生。
不过这种劝慰对一般人来说还是转不过弯来,既然从无到有好不容易有了我,怎能舍得走入那无限的寂灭呢?就好比给幼儿园的孩子讲述负数是正数的反面一样,孩子一定迷惑,眼前那个苹果成了负一个,这是什么东西?
史铁生认为,对一个人来说,展示在其前面的,或是一个死字挡道,或是一条无限的路途,反正在过程之外难有所得。他比喻,这就像剧本早都写好了,演员的责任就是把戏曲演好。哎哟,这种说法岂不是有点“死生有命”的消极味道了?其实不然,我理解尽管剧本已经写好,演员表演时可以自作主张做个鬼脸,可以“啪”地抖开一把扇子,随你怎么发挥只要与剧情契合便可。
对人的“肉体”、“精神”、“灵魂”以及所谓的“神”,史铁生也进行了探讨,他应该觉得那恒古不变法则中,有些概念早已潜移默化在人的语言之中了。例如对生命的意义提出诘问的“我”,就不只是肉身,而是通常所说的“精神”或“灵魂”了,但是谁说话也不这么麻烦,一个“我”字就全代表了。
“我发烧了”,指的是“肉身”的“我”。
“我看我这个人也并不怎么样”,这里的“我”说的就是“精神”和“灵魂”。因为“不怎么样”绝对不是指身体不好,而“我这个人”明显是就精神而言的。
“我对我的精神不满意”,是哪一个“我”不满意这个精神的“我”呢?这个我,不仅高于肉身的我,也高于精神的我,它是什么呢?史铁生说是灵魂。
“我要使我的灵魂更加纯洁”,这一回又是谁使谁更纯洁呢?这个高于灵魂的驱“使”者,他的评价必是无限对有限施加影响,是绝对价值对相对价值的指正。这是什么?史铁生说随便你叫他什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叫“神”。
说到“神”,史铁生是这么认为的,“小通科技者常信人定胜天,而大科学家中却多见有神论者,何故?就因为前者是‘身在此山中’,而后者已然走出群山,问及天际了。”在这里,我们略过国外信神的大科学家不说了,近年来杨振宁先生就公开说过,大意是自己到了这个岁数,看到了宇宙间众多精妙的设计,便相信了“造物者”的存在。“造物者”?“上帝”?“佛祖”?“安拉”?随便你叫他什么,反正是“神”,但这个观念似乎和传统的宗教不是一码事。
九十岁才认可造物者的存在,由此可知,智者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总是不断更新、不断提高的,不会被先入为主的理念或强势的主流意识一直左右。在史铁生的书架上有几千本书,仅从这点上看就可知他的勤奋。这几千本书的知识来自不同的历史年代,它们程度不同地相互关联、相互叠加、相互纠缠、相互干涉甚至相互顶撞。他的博采众长使他认识到,对于那浩瀚之“空”来说,整架的书不过是无限小的一个颗粒,而每本书所言更是那大法则中不足以提及的。相比那大法则,每一本书把它放在整体中才有意义,正如单个音符与整首乐曲的关系一样,音符与乐曲段落相关相系,不离不弃,而这正是爱的昭示。
如此看来,人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
史铁生认为,佛门确有非凡的智慧,有慧眼独具的奇妙功法,能够知晓甚至看到理性所无从理解的事物,只不过这仅是少数得道颇深的大和尚所能。例如佛家的“惟识”一派,单凭沉思默想,就猜透了科学几千年后才知晓量子的关键,这也说明了佛法跟科学有缘。
朱清时院士在讲解量子力学时曾说过,当科学家千辛万苦爬上山顶时,佛学家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史铁生在阅读有关量子的书籍中,同样读到了佛家千年前的结论,他进一步参悟到,亚原子的波粒二象性或许可以推及到人,他认为生命也有这样的二象性,正像粒子是限制在很小体积中的物体,波是扩散在大范围的空间中的一样,大脑是限制在很小的体积内,灵魂则扩展到无比辽阔的“空”之中。“大脑可以孤立自在,灵魂则牵系在历史、梦想以及人群的相互干涉之中。”
科学以真实为本,信仰以真诚为本。但一些科学家往往以其小有成就而蔑视信仰,有的更是厉声斥责一切未被实证的理论。史铁生在谈论佛学的时顺便提及了中医,中医理论与佛家信念一脉相承,也是连接起天深地远,连接起万事万物,而人仅仅是自然整体的局部与全息。中医并非重实践而轻理论,只不过其理论过于艰深,但迟早会被认知,例如近年中医的经络走向,就被用科学手段予以证实。因此,不要因小有知识就无视万物之空的无际,就忽视其内涵的无限,更何况那小有的知识,也许都谈不上管中窥豹,最终被证实根本不是豹身体的一部分。
学者周国平在作协纪念史铁生的会上说,史铁生是作家中最有哲学思想的人。依我看,史铁生因博览群书而成为跨领域的智者,因昼信基督夜信佛成为全天候的觉者。他本人早已离开尘世,他曾赞美大和尚的圆寂是何等坦然,何等从容,一切了然于胸,一切都尽收眼底,而他自己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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