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文睿 于 2024-3-7 09:43 编辑
跟车 (下) 张文睿
我发现马和驴喂的料,是不一样的。 马的食槽里常有老玉米粒儿,还有黑豆。驴槽子里糠多、草多,玉米粒儿、黑豆,少之又少。 驴们常常满脸悲情。不错眼珠儿的盯着马槽。时不时大呼小叫。 我那时正热爱写诗,抽空儿就对朝阳、晚霞、起伏的山峦、金色的麦浪之类的发一会儿呆。能不能与车把式处好关系?我脑袋里没这根弦儿。 当年,有一句词儿,总往我们耳朵里灌,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没有真正领会。 李把式也不腻歪我,我装车时,有股子蛮劲儿,不会偷懒儿。 再插句闲话,转过年,五叔当了生产队长,对我们知青格外照顾。谢同学在几十年后,常常回村儿瞧瞧五叔,还用手机给五叔老两口,拍了几张照片,传上微信初中同学圈儿。 五叔和五婶,都九十岁啦! 从村里打麦场,到大田,马车得走七八分钟。 我坐在空车上,南瞅北瞧、东想西琢磨,看看路边的杨树、柳树、榆树,再望望天儿,挺自在的。 我从家里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挑短的、好背的诗,抄纸条上,抽空儿摸出来,扫一眼、背两句。 这本《唐诗三百首》,来之不易。 我曾有一本《收获》杂志创刊号,文革前出版的。前边登的是老舍的剧作《茶馆》,后面是周而复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这是本稀罕物。一位同学借走了,让他爹给撕了,还说是封资修的玩意儿、该批判。放他娘的驴屁!我大怒,上他家闹了半日,直到他赔我一本《唐诗三百首》,仍余怒未息。 《收获》杂志创刊号,要是惠存至今,万元起步。 我们车的马,白色的,非常干净,略微有点瘦,一天到晚不声不响,闷头拉车。 这匹马,为什么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呢,可能它就是这种性格,可能是它老了。 五叔很少用鞭子抽它。 白马年轻时,不定多招人喜欢呢?我猜想。 两匹驴都很年轻,黑亮黑亮的。浑身的劲儿,有一半儿使在嘴上了。有事儿没事儿的,都会扯开喉咙自由歌唱。 走在土路上,要是迎面过来一辆马车,拉套的有一匹异性的驴,我们车上的驴,顿时兴奋无比,要不是辕马驾得稳,拉套的驴们,非得让车往左、往左、再往左,恨不得和对面的车,零距离啃上一回。 逢到此时,五叔的鞭子炸响了,下手那叫一个狠,且恶骂不止。 五叔对我说:“啥时生产队手里宽了些,再买一匹马,或者一匹骡子,到那个时候,两匹驴,谁叫得凶,就把谁送进汤锅!” 五叔说的是气话。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北方农村,马车是生产队非常重要的固定资产。一匹马五六百块钱,一匹骡子千余元。一头驴一二百块钱。 当然,驴虽说便宜些,可谁又舍得把正在拉车的驴,往汤锅送呢? 赶着马车,五叔心情好时,会哼唱几句梆子或小调。 梆子就是河北梆子,村里没有人不喜欢梆子。小调少数人、上了些年纪的人才会几句。他们管那叫窑调,唱的都是哥哥小妹啥的,唱词有些香艳。没人敢大声唱。 村里有个耳聋的老人,年轻时窑调唱好,据说他一扯开嗓子,大姑娘小媳妇就眉飞色舞。 老人姓马,男知青们一见到他,就央求他来一段。 在田间,我见识到了壮劳力们割麦子的场面。 他们镰刀大多用过三五年了,使顺手了。刀口都是到公社铁匠铺,加过钢的,磨得那叫一个锋利,且轻易不卷刃儿。刀把儿,四五十公分长,老榆木的,被汗水滋润得锃亮、紫红紫红的。 壮劳力们的镰刀,是不让别人动的。有点儿像乒乓球选手,不愿意别人摸他的球拍。 先抽足了大叶子烟或者小黄烟,壮劳力们在麦田里散开,如同士兵们列好阵。 开镰! 我好像看出了一点门道。 割麦子,赛的是谁不抬头,谁不直起腰来喘口气,一人四垄麦子,屁股一撅到底。 就是累得回家爬不上炕,也不能傻傻地站在麦田里,揉着腰犯愣,哪怕仅仅是半袋烟的工夫。 我们村里的人,管歇一会儿,叫愣一会儿。 有人累到了极限,就露了一下头儿,狠命地骂几句,谁妈谁奶奶,众人一片哄笑。 在壮劳力们身后,一片一片的麦子,静静地躺在田野上。 哎,壮劳力们没有一个人是胖子,大多都是一身贴骨膘,用现在的话讲,叫肌肉男。 也有多位瘦得骨头缝儿咔咔响的主儿。 假设一下,倘若村里有一大堆胖子,手持镰刀扑进了麦田,会是什么样儿呢?大概会比着赛着,看谁更加气喘吁吁。 雨,终于来了! 第三天夜里啥时下的,不清楚。 我们都是挨枕头就打呼噜、生产队不敲钟不睁眼的主儿。 天蒙蒙亮时,雨小了些,似停非停。整整一天,在毛毛小雨与丝丝细雨之间,反反复复、缠缠绵绵。 这种天儿,很适合在城里某公园搞对象。撑着油纸伞,姑娘最好叫丁香。 没割的麦子、没拉回村庄的麦堆,全让雨水打湿了。 一捆湿麦子,沉得厉害,应该不低于二十一二斤。 装车吧,没别的选择! 湿麦子堆在田里,两天就会发芽、三天就可能霉变。 我一生中几乎所有的呲牙咧嘴状,都在这一天,呈现了出来。 五叔边码放麦捆,边一遍遍大声说:“稳住了,稳住了,别滑着!” 麦捆码至一米多高,就很难挑上车了。 一车能码多少捆麦子,四五十捆吧,或许还多些。 二齿叉插在麦捆上的一瞬间,吸足一口气,腿、腰、臂一起发力,高举着麦捆,一步一步挪至马车前,然后将麦捆往车上甩。 每一捆,均倾尽全身之力。 每一捆麦子,都带着一撮一层泥土,间或,有泥土落入我的衣领。 有勒得的不结实的麦捆,在空中散了,间或,一丛一把的麦穗,打在了我的脸上。 什么叫汗水?哪个又是雨水? 我的身上湿透了。 五叔满脸愁云地说:“少装点吧,拉不动,路也够呛!” 都让五叔说中了。 原本凹凸不平的黄土路,在雨中泥泞不堪。 马车一趟比一趟吃力。 往常,早上五点来钟,趁着相对的凉快,壮劳力们就奔了麦田,十点半、十一点,人们回家吃饭,再睡一觉。下午三点来钟,再奔麦田,天不黑透了,不收工。 雨来了,真正虎口夺粮的时候到了,午休就免了。人咬着牙,接着干。午饭多吃两个玉米面贴饼子,硬撑着。 牲口们可是集体财产,大队长陈永增安排两辆马车照常午休,还让壮劳力们,每人推着自家的独轮车到麦田,收工时顺路往村里捎几捆麦子。 即便如此,牲口们还是累惨了,拉着一车车湿透了的麦子,直打晃。 天至黄昏,五叔说:“拉完这车,咱们就歇吧!不能让牲口都累趴了。” 马车行至村口,陷在泥地里了。 五叔的大鞭子,狂轮不止。 鞭子都抽到了驴身上。五叔舍不得抽马。 挨了鞭子的两头驴,并不用力往前拉,直接往高了跳、蹦,大有掀翻了马车的趋势。 马车的右轱辘,在泥地越陷越深。 五叔骂完这头驴,骂那头驴。红鼻子上闪着汗珠儿。 愣了半袋烟的工夫,五叔围着右轱辘,上下瞧了好一会,说:“你进村儿扛两捆秫秸杆儿,快!” 我撒腿狂奔。 等我扛着秫秸杆儿跑回来时,五叔已经在右轱辘周边垫了不少碎石块儿。李把式的车停在一旁,老谢正在帮五叔往轱辘下塞小树叉。 秫秸杆在泥坑前铺好了。 李把式对五叔说:“五哥,我来吧!” 李把式的鞭子在空中炸响了三声,一鞭子就抽在白马的后背上,一条血印清晰可见。 白马侧着脖子,全身每一块儿肌肉都在颤抖着。 伸出的每一条腿,都像随时要滑倒、跪倒,但每一次都挺直了脊梁…… 李把式那张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马车摇摇晃晃地进村了。 雨停了。 西天有一抹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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