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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的地方
1970年初,一个寒冷的冬天。
“呜……” 汽笛一声长鸣,一列火车专列缓缓地停在了穆家店车站。我背着行李下了车,随即又爬上了一挂驶往十五连的马车。
“驾!”马车沿着冰雪的路颠簸着。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一望无际的大地,皑皑的白雪,呼啸的北风,几颗孤零零的树木。忽然,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微弱哭声:“我想回家……”
汽笛声、马蹄声、女生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大地的宁静。一群69届初中毕业生,在这里开始演绎自己的花样年华。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身份由“学生”改为“知青”。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一、 “大 宿 舍” 的 琴 声
十五连的连部所在地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有两栋平房。北侧的平房自西向东依次是食堂和连部办公室。南侧的平房是农业排知青宿舍,西头的两间是女生们住的,东头一大间就是男生住的“大宿舍”。
大宿舍里有三铺南北火炕,靠南侧的火炕被宿舍门一分为二,在北侧大炕的上方,有一排架子,我们的箱箱柜柜依次放在上面。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出工、上地,收工、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晚饭后的几个小时 ,是我们自行支配的时间。
一段二胡独奏按时响了起来。
苑书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知青,拉得一手好二胡。晚饭之后,老苑站到炕上,从箱子里取出二胡,像模像样地坐在炕沿儿,认真地对好弦儿,十分投入地拉上几段。《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不忘阶级苦》,都是老苑的拿手曲调。拉到尽兴之处,老苑总会闭上眼睛,摇晃着脑袋,自拉自唱一番,好像一个二胡演奏家兼歌唱家正在一个偌大的剧场,为上千名观众演出!
老苑“演奏”最拿手的还是那首《草原之夜》。这首歌旋律优美、歌词抒情、拨动着一颗颗青春的心弦,令人陶醉!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来来来来……”
老苑左手的拇指按在琴柱上,其余四根手指灵巧地在两根琴弦上串动,伴随着右手的左右移动,优美动人的旋律竟神奇地从琴筒里流淌了出来!琴声加上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把人拉得、唱得如醉如痴!
同学们被感染了,会唱的,不会唱的,五音不全跑调的,不知道词儿跟着瞎哼哼的,一起“吼”了起来。
那琴声与歌声,从大宿舍飘了出去,飘上了蔚蓝的天空。月牙弯着腰在倾听着世间最美的乐曲,星星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听懂了歌词的含义……
一天的劳累,似乎在犹如天籁之音的琴声中消逝了,被那些“大吼”的演唱所淹没了。一年四季,秋去冬来,大宿舍的琴声从来没有停止过,大宿舍的“合唱”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二、割 麦 子
麦收的时候到了。十五连是畜牧连,不种麦子,今天是帮助12连麦收。
“宁让人等天,不让天等人。”凌晨三四点天刚放亮,我们就被喊了起来,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向麦田。
在田头,带队的排长简要地作了动员,讲了割麦子的要领,我们便一字排开,挥起镰刀割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置身于成熟的麦田。晨风拂面吹来,把头上的草帽掀到了后背,让人感到凉爽的惬意。映入我眼帘的是以前在小说、电影中才有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麦田,黄澄澄、金灿灿的麦穗,一颗颗饱满的果实。一株株麦秸在风的抚慰下摇动着袅娜的身姿,一阵阵随风翻滚的麦浪,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
我闻着一株株麦穗散发的香味,随着“唰唰唰”的割麦声,齐腰高的麦子闻声倒下。我很快悟出了省劲儿的诀窍:镰刀离地面尽量近一点,在接触麦子根部的一瞬间,右手腕子要发力。哈哈!回头看着被我落下的同学,我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这种自豪很快就被酷热、劳累和饥饿所取代。太阳出来了!夏日的太阳一出来便显示了它的巨大威力:光芒直射,耀眼灼人。阳光是热的,大地是热的,每株麦子也都在尽情地散发着热量!背心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了身上;我取下搭在脖子上湿漉漉的毛巾,拧出的汗水洒在地上,变成了一缕蒸气。整个麦田好似一个巨大的蒸笼,让我们这些挣扎在里面的人透不过气来。
更要命的是肚子里早就没食儿了,简直饿得前腔搭后腔,我忍受着饥渴的煎熬,急切地盼望早一点吃饭!
盼星星、盼月亮,送早饭的大车终于来了。
“开饭了!”“开饭了!”大家欢呼着把装着馒头的几个大水桶包围起来。排队打饭的时候,馒头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胃口,我恨不得吃掉一座山,喝干一条河!
总算轮到我了!“五个馒头,一碗汤!” 要知道,5个馒头差不多是我一天的伙食定量。
洮儿河的馒头好吃,今天的馒头又格外地香甜!我“咕嘟嘟”地喝了几缸子水,狼吞虎咽地把5个馒头塞进肚里。渴的感觉没了,但肚子却没饱,竟和没吃一样!我又要了3个馒头,还是感觉没够着底儿,我一狠心又要了2个馒头!直到我把一开始没舍得喝的汤喝了下去,肚子才告诉我:“这回差不多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顿我竟然吃了10个馒头!
这是我一生中吃的最多的一顿饭,也是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不一会儿,割麦子又开始了,我的腰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
中午那几个钟头是最难熬的时候。太阳肆意地放射着它的光和热,火辣辣的阳光穿透草帽,照射在头上、身上。
麦穗再不像清晨时那么可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麦芒划着手和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印。
大地,沉默着。 没有想象中的劳动号子声,只有“唰唰唰”的声音。我们,忍受着,一直忍受到收工的哨声响起!
三、连 部 的 钟 声
“当!当!当!”
每天早晨,大宿舍的老韩头一准最先起床,先是扯着嗓门把大家叫醒,然后到大宿舍房后一棵树下,敲响悬挂在树杈上的半截钢轨。他的这一行为被大家称作“砸钟”。
老韩头叫韩玉喜,是原省法院的一个处长。一米七十多的个子,四方大脸,身材魁梧,总是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制服,一看这派头就知道是个大干部。
“当!当!当!”清晨的钟声,划破了草原的寂静,穿越天空,向远处散去、回荡……
钟声提醒着我们:劳累的一天又开始了!
人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爬出温暖的被窝,穿上带着汗臭味的衣服,胡乱地把被褥卷成一卷儿,往炕里一推,开始了新的一天。
老韩头好喝酒。他在炕头的墙上挂了一个书包,里边装着一个军用水壶,水壶里装着他心爱的酒。
晚饭时,他把从食堂打来饭菜规规矩矩地摆在小炕上,然后起身取下书包,小心翼翼地拿出心爱的水壶,打开壶塞,对着壶嘴有滋有味地啁上几口,大宿舍顿时弥漫起浓郁的酒香。
老韩头是一个十分和蔼的老人,同知青吃住在一起,没有干部架子,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者。然而他又是一个十分认真的老人。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他都分秒不差地准时敲响那半截钢轨,用钟声证实他的存在和价值!
“当!当!当!”钟声过后,紧接着保准又是一阵抱怨!
一天收工后,老韩头从食堂打来了饭菜,然后和平日一样取下挂在墙上的水壶。但是,奇怪的是水壶竟是空的!装水壶的书包底部已经被酒浸湿了。
“水壶怎么漏了?”
他仔细地端详水壶。那是个再也平常不过的水壶,每天都给他带来快乐的水壶。壶外表草绿色的一层漆已经磨掉了几处,漏出了铝的白色。壶上缠绕了几道草绿色的布条。老韩头打量壶嘴,把壶塞扣上、拔下、又扣上,反复几次也没有发现漏的地方。他悻悻地把壶放回到书包里。
这一天晚饭他没喝上酒。第二天一早,他又和往常一样,来到大宿舍房后的树下,敲响了那半截钢轨。
“当!当!当!”声音好像格外响亮!
从春耕、夏锄到秋收,地里的高粱从小苗到拔节、从抽穗到成熟,不变的是每天清晨连部响起的钟声。
“当!当!当! ”
大沁塔拉的草地,绿了,又黄了;故事的主人公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据说,最后离开这里的知青,是八中的一位同学,他的名字叫宋文忠;最后的一户人家,是当地以养牛为生一家村民。
回城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末春初,我回了一趟十五连。这里已经荒芜人烟,当年的连部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建筑垃圾。寒风令人瑟瑟发抖,沉睡的大地死一般地寂静,只有几只小鸟从头上飞过。
我满目苍凉,心头掠过一丝伤感,再见吧,我的连!
十五连消逝了。但是,关于十五连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它曾经的主人,还在续写着它的章节,演绎着它的今天……
附:《三营十五连概况》
三营十五连隶属于吉林省洮河五七干校(后更名为洮河五七青年战校)。自1970年起,十五连开始承担安置下乡知青的任务,同时安置了先期来此的吉林省公检法机关下放的干部(又称“五七战士”)和少量劳改就业人员。首批来到十五连的知青为长春市第八中学、第七十三中学的69届初中毕业生,此后陆续安置了来自长春、白城、天津、镇赉等地的知青。
十五连位于干校东南部,距离校部(穆家店车站)约3公里。十五连管辖土(草)地总面积大约20000亩,其中耕地约1200亩,是干校耕地面积最多的连队。
十五连由3个自然村构成。北边鸡舍所处地“贾家窝铺”,连部所处地“弓箭屯”,羊舍所处地“赵一段”;管辖范围从北至南直线距离约2.5公里,东西距离跨洮白公路约4公里。
十五连是畜牧连。负责全校猪、马、牛、羊等牲畜的饲养和繁殖。所负责耕种的土地,除人员口粮之外,主要用于牲畜饲料所需。
十五连设党支部,向三营党总支、干校党委负责。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指导员)白景海,连长(党支部副书记)黄毅之。连队下设农业排、畜牧排、后勤排,排以下设班。连部设有食堂。按干校统一规定,每月发给知青生活费19元,每两周休息一天,春节放假一次。
从1970年至1979年末,十五连共安置约339名知青和“五七战士”,有四五十个家庭曾在此生活。
1977年,十五连改为新七连。后来,随着国家对知青政策的调整,知青大规模返城,十五连于1980年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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