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旁敲侧击 塞外的初冬,夜晚非常寒冷,凛冽的西北风在茫茫的寒夜中猎猎作响,呼啸着扑面袭来,令人感到针刺刀割般难忍,任你裹紧了棉衣也无济于事。阴晴相伴的夜空中,铅灰色的薄云遮掩着略显惨淡的一轮圆月,点点星光鬼眨眼似的,在流转的云朵间时隐时现,幽灵般窥探着暗夜下的一切隐秘。 木场内高架的电线迎风尖啸,东南墙角处孤零零的几棵白杨树,伸展出光秃秃的残枝裸干,昂藏地在寒风中挣扎,树影摇曳婆娑,把斑斑驳驳的几团乱影,投映在土墙下参差不齐,且又稀疏凋零的枯草地上。一排排硕大、半通透的棚屋中,影影绰绰地闪现出嶙峋古怪的暗影。夜空中不时地传来几声有气而无力的犬吠声,或许是天寒地冻,懒于职守的家犬,蜷缩在破败简陋的狗洞里,闻得些可疑的动静,便应景似的,懒懒的半翻起眼皮,却依然打着瞌睡。昼伏夜出的猫头鹰隐在暗处咯咯地诡笑,像是感应到了孤魂鬼影而仓皇发出的警报声,让人顿生一种“夜猫子叫宅,好事不来”的可怕预感。尽管我从不相信恶鬼冤魂肆意祸乱人间的那些事,可独自一人站在如此阴森幽暗的夜幕下,忽闻其声,还是让我汗毛倒竖,毛孔冰凉,心中立刻产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恐惧感。幽暗的夜幕下似乎处处透着神秘,暗藏着许多古怪。 吃过晚饭,几位师兄弟分别去看望附近的同学或朋友,是否也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我不得而知。木场里只我独自一人装着心事,双手瑟缩在袖口里,尽力地耸起双肩,在寒风刺骨的夜幕下漫步徘徊,焦急等待着几位师兄弟回来,也好一起探讨如何才能化解我们共同面临的那个大难题。 透过玻璃窗上正在凝结起来的冰花,屋内的几位师傅正围坐在火炉旁边饮酒聊天,一盏带罩的马灯摆放在距离火炉不远的一只方凳上。或许是灯芯旋出灯口过长的缘故,火头很大,而且明亮,不时地爆出火花,马灯顶部冒出的缕缕黑烟,曲曲袅袅地向上升腾着。炉火很旺,靠近炉口的铁皮烟筒已被烧得通红,我站在宿舍的屋檐下,都能明显感觉到炉火从烟筒中发出呼啦啦上窜的轰鸣声,几位师傅仍然不时地捡拾几块下脚料扔进熊熊燃烧的炉口中。不知是在酒力还是在火力的作用下,他们的脸上都微微泛出淡红色的汗光。 蓦地,一缕不安的思绪笼罩在我的心头:他们即为师徒,又有割舍不断且又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假如赵师傅出于保护自身利益而不愿意向我们传授手艺,他的两位徒弟可能会忤逆赵师傅的本意,公开地或者是私下里把木匠手艺传授给我们吗?说不定赵师傅早已告诫过他的弟子们,不要擅自向我们传授手艺,以免丢掉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假设我的预料不错的话,已有的大部分设想必将落空,我们又当如何呢? 风声更紧,寒意更浓了,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肩。当我看到他们师徒几人再次举起酒碗的时候,一股强烈地责任感和不服输、不气馁的劲头瞬间油然而生。既然下定了决心来学习木匠手艺,怎能因为某种客观原因就心灰意冷,甚至轻言放弃、空手而归呢?个人的自尊并不重要,辜负了连队的嘱托,今后不能更好地服务于连队的生产建设,那才是根本,我绝不能忘记自己身上承担的全部责任和义务。略加思索后,我毅然决然地走到师傅们的宿舍门前,抬手轻轻地敲了两下,不等听到回应便推门而入,一股令人舒适的融融暖意随即扑面而来。 看到我破门而入,赵师傅好像并未感到很意外,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一副早已定格的笑容,仿佛无论在何时何地,根本不需要任何时间、任何理由去酝酿,一直就那么堆积在脸上似的。我甚至带着浓厚的兴趣在心里自问过,那样的一副尊容是否在酣梦中也一贯的如此生动,而不产生任何轮廓上的变化呢?倘若被起夜的人不经意地瞥见,岂不会被吓着? 见到我连连搓手跺脚的样子,赵师傅赶忙吩咐自己的族侄说:“快些拿个碗来!也让这孩子喝口热酒暖暖身子!”面对我这个新收来的小徒弟,他却违反常规,不分尊卑,而且还又那么卖力地替我张罗着。 不等小赵师傅完全反应过来,小李师傅立刻站起身来,单脚轻轻地把自己的凳子推给了我,随后又把手中带有毛主席戎装画像的大号搪瓷饭碗递到我的手中,与此同时单只眼眉微微上挑,貌似藐视的眼神逼视着我这城里的娃,并以年轻人在饭局拼酒时常见的、也是善意挑衅的口吻说道﹕“小兄弟,这可是高度白酒,敢喝吗你?” 加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已经两年出头了,我极少喝酒,而且绝对不与战友们随意拼酒,但是,为了拉近与几位师傅的情感距离,我立刻豪爽地回应道﹕“在几位师傅面前,我原本不敢逾礼造次,但是我愿借花献佛,先敬几位师傅们!”说罢,举起酒碗深深地喝了一口,随后又面向几位师傅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表示了我诚恳的尊师与谢酒之意。我把小李师傅的凳子重新踢还给他,提起方凳上的带罩马灯,扭转身轻轻地放在墙边一张简易的小饭桌上,摆足了一副坐下喝酒的架势。 酒是团部副业连所属酿酒厂生产的纯高粱酒,酒精含量高达六十五度,一大口烈性白酒下肚,火烧火燎的感觉顷刻之间遍布了全身,而眼前的下酒菜仅仅是还剩下碗底儿的一点儿炒黄豆和师傅们自己腌制的小半碗咸萝卜条,我连忙抓了几粒黄豆塞进嘴里。 酒的作用是神奇的,在我尚且肤浅的直觉中,好像不管喝多还是喝少,也不论是醉,还是不醉,全然不知会在何时,更无法预料是你身上哪几路游窜的神经,就会在酒精的强烈刺激下突然搭错短路,并且快速地产生某种化学反应,让你很快拉近与你频频碰杯者的情感距离。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就会勾肩搭背,惺惺相惜,再到情浓酒酣、眼红耳热、舌根僵硬时,又会感到相见恨晚,甚至就连诺大的一个世界也只微缩在眼前了似的。 师傅们的酒量是可观的,但是高度的白酒也并不含糊,不久之后,师傅们的状态便逐渐进入了佳境,话更多,举杯的频率也更快了。特别是两位年轻的师傅对我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给他们深鞠一躬,反复表示出真诚的友善和好感,甚至就连我最担心能否学到手艺的问题仿佛也变得简单了,在他们的眼里,传授手艺的事也许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赵师傅则依旧保持着那副生动滑稽的造型,还在答非所问,东拉西扯,专拣一些四六不靠、无关紧要的话题敷衍我。 我深知,单凭几粒炒黄豆,外加几块儿咸到不愿细嚼的咸萝卜条儿,是无法与烈性白酒相抗衡的,更何况,此时此刻也还不是拼酒的时候,卖弄酒量的那种“傻实在”是要根据不同场合的,毕竟自己是专为消除几位师傅心中的顾虑而来。为此,我每次举起酒碗,也只是象征性地做个浅酌的动作,心里却总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更好地把话题引导到我心中所考虑的问题上来。为达此目的,我一会儿假意地抱怨,这次拜师学艺的时间太短,又感叹自己太笨,担心学不到手艺,返回连队后无法向领导交差。一会儿又面带忧虑地陈述,因为缺少木匠等手艺人,连队的正常生产和生活常常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为消除赵师傅心中的顾虑,在单独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则刻意强调,兵团才刚刚组建不久,生产活动中对各种手艺人的需求是长期存在的,我们这次短期拜师学艺所能学到的东西,恐怕还远远不能胜任我们今后即将独自面临的各项工作,因此即便回到连队,因为手艺不精,也会经常过来向师傅们讨教和学习。我能感觉到,我的这些似醉非醉的旁敲侧击多少还是打动了他们,至少已经博得了两位年轻师傅的同情和理解。对我来说,这当然是可喜的一步,也为我下一步要做的努力确定了方向,运足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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