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在岁月褶皱里的——《知青那些事儿》 开篇的题记;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起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安·兰德 这是2019年深秋的黄昏。暮色像洇了墨的宣纸,转眼便在天际晕染开来。我临窗而立,看残叶在风中簌簌作别枝头,清冷的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温柔的倦意。忽有暗香袭来,循着望去,原是花坛深处几株倔强的玫瑰,正从枯萎的蓑色里挣出最后几缕芬芳。这猝不及防的馨香蓦然叩开心扉,记忆便如解冻的溪流,裹挟着东山峰农场的往事奔涌而来——那些沉淀在岁月褶皱里的《知青那些事儿》。 "东山峰"三个字,于我而言,绝非是地图上冰冷的坐标。它是扎在记忆皮层的一根刺,是嵌在生命年轮里的朱砂痣,是一千多个日夜的青春拓片。当大时代的浪潮将我们推向这座湘北孤峰,十六七岁的少年便成了史册里"知青"二字的具象。在海拔1600米的云端,我们用单薄的肩膀扛起共和国的阵痛,在朔风凛冽的茶场,用结痂的掌心丈量理想的温度。那些被时代碾碎的星辰,在命运的褶皱里倔强地闪光;那些被暴雨打湿的羽翼,仍在泥泞中扑棱着等待黎明。 当返城的汽笛终于鸣响,我们带着满身风霜投入另一场迁徙。国企改制的大潮中,这群曾用青春浇筑国家根基的人,又一次成了时代转型的承重墙。下岗证上的红印章,是历史颁给我们的第二枚勋章。如今穿行在城市的霓虹里,我们的背影正渐渐隐入楼群的阴影,但那些刻在东山峰岩壁上的呐喊,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集体记忆,终将在共和国的叙事里留下灼热的注脚。 理想社会的基石本应是永不干涸的温情,它应当像母亲环抱婴儿的手臂,既托住坠落的身躯,也拦住通往深渊的脚步。每少一个被命运逼至悬崖的身影,文明的堤坝便多夯进一尺人性的夯土。这本该是维系社会肌理的基本常识,却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年代,被时代的凛冽北风吹成了满地碎屑。当整整一代青年被放逐到生存的极地,当"大有作为"的豪言撞上荒原冻土迸出裂响,那些深陷在时代褶皱里的年轻灵魂,不得不用青春骨血浇灌出某种荒诞的生存美学——在别无选择的境遇里,一眼就定格了那个时代他们生存方法的逆性人生。 我们至今仍在重访那片精神冻土,不仅因那些在绝境中迸发的生命强光足以灼痛后世的眼睛,更因每道伤痕里都封印着文明进化的密码。知青文学里翻涌的苦咸潮水,从来不只是个体命运的悲鸣。当控诉与怨愤在稿纸上凝结成冰,当理想主义的断戟在字里行间锈蚀发暗,这些带着思想血痂的文字,恰恰为民族精神史留下了最诚实的病理切片。五十年时光淘洗,那些未能升华为赞歌的愤怒,反而成了丈量历史体温最精准的水银柱。 而命运的吊诡在于,当这群人终于蹚过青春的冰河,转型时代的巨轮又将他们碾成润滑历史轴承的膏脂。下岗证上鲜红的印章,像极了当年插队时的光荣花——都是时代颁发的勋章,却都浸着相似的汗碱与泪痕。他们的身影正被玻璃幕墙的倒影渐渐吞噬,但那些刻在茶山断崖上的掌纹、留在机床铭牌上的体温,早已熔铸成共和国大厦最隐秘的钢骨。当霓虹淹没篝火,当数据流冲刷掉工分簿上的字迹,这些在历史夹缝中倔强闪烁的微光,终将在时光的透镜下显影为永恒的星辰。 岁月在知青们的身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知青的过去,以半百人生所经历的那些事儿为证,那些珍贵的回忆,成为他们心中最宝贵的财富。 喜欢怀旧和聆听历史,好处之一便是我们仍能与历史的碎片不期而遇,甚至在某些瞬间创造历史,刷出自己曾经的存在感。知青们心里明白,每一个懂事淡定的现在,都曾有一个天真懵懂的过去;每一个温暖淡然的如今,都曾有一个悲伤不安的曾经。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我并非要纠结于个人的苦难和悲欢离合,也不想苛刻地去诉求什么,而是依然坚守自我,拾起那些发酵已久的往事,我行我素地再次讲述“东山峰那些事儿”。 从旧情绪中走出来,青春还没来得及捂住夜的寂寥,一艘轮船便敲锣打鼓地穿过湘江城市的璀璨,在清晨缓缓驶入常德的岸边,再改乘汽车,经常德、过石门。开车的老司机声音有些沙哑而疲惫,好心地提醒大家:“同学们,已经进山咯。”窗外,幽深的峡谷中升腾着神秘莫测的山气,远处的山脉如缕缕飘带缠绕在白雾之中,宛如一幅神奇的轻纱帷幔。青黛色的山峦中,镶嵌着一条似白线的羊肠小道,山涧边是用敦厚木板搭建的吊脚楼,山民们身着传统印花布,背着背篓,这一切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了一幅山水画卷。 然而,此刻同学们的情绪早已被盘山颠簸的客车摇得昏昏欲睡,全无了观赏窗外美景的心境。只有带队干部和我,紧皱的眉头和双眼的阴影从窗外捕捉到那粗犷的山峦和陡峭的岩石。它们仿佛在无声地叙述着什么,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沉思着什么?这思绪一下子让我想起与农场领导第一次来学校做动员报告时的情景。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隐去,十四中学校的礼堂里弥漫着一种幽黄的 色调,仿佛为这即将开启的旅程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灯光被调得昏暗,增添了几分凝重的氛围。我和众多即将奔赴东山峰农场的同学坐在一起,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与忐忑。 在与身旁几位关系亲密的同学闲聊的间隙,我偶然抬起头,目光落在礼堂主席台中央的长桌旁。,那里一位身材微胖、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襟危坐。他清了清嗓子,用略带湘潭口音的普通话自报家门:“各位同学、家长们,我是王意伟,受东山峰农场领导的委托,今天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东山峰农场的情况。”他的话语刚落,洪亮如钟的声音便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开来:“东山峰山上,树木葱郁,百里看不尽山峦起伏。那里的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种植甜菜,主要也是为了解决北糖南移的问题。以后,大家想吃白糖,可就方便得很啦!”他的话音未落,台下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议论声。此时,一位家长忍不住插话问道:“那里安全吗?”王意伟微微一笑,语气坦诚而坚定:“实话实说,山里没有老虎、豹子等猛兽,但野猪、野鸡、蛇是有的。不过,那里才是长沙、常德知青们发挥青春才智、书写热血篇章的好地方!”他接着又详细交代了前往东山峰农场的时间和集合地点。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和议论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对这场未知旅程的回应,也预示着一段新的征程即将开启。 思绪在客车的轰鸣声中摇曳生姿,仿佛就在他起身致谢的那一刻,主席台上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威猛的轮廓。他微微卷曲的长发宛如一顶毛线帽,轻柔地覆盖住他五分之三的头颅,那气宇轩昂的模样,让人不禁联想到准军事化部队的首长。一种崇拜之情,便在这不经意间,如春日暖阳般在心底悄然升起。 或许,正是对这位农场领导的好感,或许是那发际间流露出的默契,又或许是因为当时我身为学校排干部,深知自己肩负的带头责任,于是,一种关于未来的憧憬与农场美好生活的画卷,渐渐在脑海中勾勒成型。那一夜,我捂住了月色中青涩的期盼。 时代的号角,悄然藏匿于年轻人的梦幻之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浪漫并非遥不可及,而是一种深植于精神深处的力量。在“上山下乡”这一宏大概念的渲染下,它为年轻人的日常生活披上了一层神性的光环,将东山峰农场描绘得如诗如画,营造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的浪漫氛围,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大家,激发着内心深处的向往。 时光,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情却又最伟大的存在。那些未曾历经生活磨砺、未曾感受岁月匆忙的人,往往会以旁观者的姿态,对过去的严肃之事嗤之以鼻,认为一切皆是虚无。然而,他们未曾意识到,当时的大多数人尚未成年、未毕业,甚至还未成熟,便被无情地推入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浪潮之中,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行。 有人说,悲哀是一种看不见、说不出、甚至难以形容的东西,但它却有重量,而且很沉。在东山峰农场的生活,如同瓜熟蒂落,往后走自然会更加踉跄。作为“接受再教育和改造的对象”,没有人得到过特别的垂怜,也没有人被单独摒弃。在这里,对社会底层和劳动内涵的认识,或多或少都能触动你肉体和灵魂深处的改造。 炎热的夏天,我们在茅草坡上挥汗如雨,拓荒开垦;雨天,我们用稚嫩而赤裸的肩臂挑着岩石,去砌自己的住房,垒大寨田。在无路的深山里,常常传出我佝偻着背背柴时的喘气声。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的滋味。如果哪天能尝到肉沫的味道,那几乎是跨月跨季的事情。我常常撑着锄头,望着山凹里的食堂,肚子饿得叽咕作响,甚至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一日三餐,只有四两米饭,裹挟着无油的萝卜、海带、土豆,一碗辣椒汤没有任何油水。以至于有人调侃说,这口锅炒菜后,“烧洗澡水不用再刷锅了”。每天围着“萝卜坨、萝卜片”打转,甚至还有人打趣,细数谁碗里飘的油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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