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连峰 于 2025-2-19 08:50 编辑
第四十五章、偷瓜始末
六月中旬,团部举办了首期脱产学习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为期一周,我非常荣幸地成为首批学员中的其中一员。学习材料主要是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反杜林论》、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以及几位哲学名家(有中国的艾思奇、冯友兰以及德国的黑格尔、费尔巴哈等)所著哲学专著的部分章节等。六月十七日是星期天,也是难得的一个大礼拜(系指两周一休制度),经过连续几天的紧张学习,我已经头昏脑胀,难得休息一天,我决定不再复习所学课程,返回连队放松一下,周一早上再按时返回团部,参加最后两天的政治理论学习。 由于被褥还在团部的临时聚集地,回到连队后,我当天晚上只能睡在排长的宿舍里,他那里既有空床位,又有富余被褥,还能与他单独聊一聊连队里最近出现的各种新情况。闲聊的时候,排长告诉我:“正在建造中的家属宿舍很快就要进行封顶了,根据施工进度,也许连长会把你提前召回,全权负责铺檩条、钉椽子等全部封顶工作。”实际上,有关基建工作的进展情况,中午吃饭的时候,班里的几位瓦匠已经告诉我,铺檩条、钉椽子等部分封顶工作尚需四到五天的时间才会进行,那时候,我已经结束马列主义学习班的全部理论学习,回到连队两三天了。不过我还是坚决表示,无论如何我都将服从连队领导的统一安排,随时听从召唤。 习惯了半军事化的军营式集体生活,瞌睡总会适时而至,熄灯的哨声响过不久,排长已经鼾声不断了,伴随这种早已听惯的鼻鼾声,我很快被引入了沉沉的梦乡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但却非常急促的敲门声。我从睡梦中惊醒,伴随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熟悉、且又沙哑(像是嘴贴着门缝发出)的声音也在不断地重复着∶“排长……排长,出大事儿啦,快开门……,快点儿开门啊!我有急事儿要向你报告,你得赶紧拿主意,想办法呀!” 我的床位距离门口近,听到如此紧张而又急迫的呼唤声,连忙起身把门上的插销打开,马号班的一位马倌儿随即推开屋门闪身而入。这时候排长已经划燃了火柴把油灯点亮。不等排长问话,那位马倌儿满脸惊慌、语速极快地说道∶“坏啦,排长,坏啦!赶快想想办法去救救黎锦林吧!我们……我们下半夜去大树圪坝(村庄名称)偷瓜,被村里事先埋伏好的持枪民兵发现,锦林的马肚带没系好(实际上并非是马肚带扣系不到位,真正的原因是,那匹骑马的前腿较短,长时间骑用,马鞍不断前移,从而导致肚带松懈,也是导致黎锦林滚鞍落马的罪魁祸首),想要上马逃跑时,不幸滚鞍落马被抓了,我和王大志眼瞅着他被一伙持枪民兵围住了暴打,跑出老远都能听到黎锦林的惨叫声。看样子那帮民兵下手狠极了,其中不少人全都使用枪托子抡圆了打,现在还不定被打成了啥样子呢,去晚了,就怕锦林有危险哪,排长!” 在连队里,排长是个出了名的护犊子排长,自己的属下犯了错误,任何人均可当面进行正常的批评和教育,可就是不能被欺负。马倌儿被农民抓住暴打,甚至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没等听完汇报,他立刻吩咐马倌儿∶“别说那么多,先去救人要紧!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号班长(已从后山草原被替换回来),让他召集马号班所有能够离开的人员,套好车辆准备赶往大树圪坝去救人。”马倌儿着急,拔腿要走,排长叫住他说:“等等,你还得再备好两匹快马,以备随时返回连队传递消息。还有,你去告诉他们,每个人都要携带可以自卫防身的家伙事儿,最好是二股铁叉,既可以防身,也能起到足够的威慑作用,锄头、铁锹也行,我去上报连长和指导员。” 马倌儿转身跑步离开后,排长见我仍然站在门口,他略作思考,然后对我说道∶“你就不要去了,天亮后你还要赶回团部,学习班的理论学习是连里交给你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那可耽误不得。但是,七点钟以前,你不要离开这里,万一遇有不测,我会派人骑马回来请求增援,你的任务就是做好上上下下的沟通和联络工作。超过七点钟,你仍然去团部学习,再有事我会派人直接通知连部。” 紧急时刻,排长的第一反应并非指责偷瓜战友的错误行为,当务之急是如何设法救人,即便需要酌情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也得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我看得出,这位扛过枪的老兵临危不乱,而且,指挥若定,处置有方,几乎所有的环节他都想到了。 我跟随排长顺路先去叫醒了指导员,指导员闻讯后既不点灯也不出门,只是隔着自家的窗户,非常生气而又强硬地说∶“深更半夜去村里偷瓜?遭到村民的一顿痛打怕是难免的,这种时候你拉上队伍过去,不但于事无补,反倒火上浇油。双方现在都不冷静,还是等到天亮之后再派人去和他们进行面对面交涉为好,我相信当地的村民也不会拿人命当儿戏。总之,绝对不能弄出乱子来!真要闹出大事,我们谁也负不了责任,你再去向连长报告一下吧!另外,别忘了顺便把我的意见也告诉他。” 叫醒连长时,他身披军上衣站在门口外,听取了基本情况的汇报后,似乎一时也想不出更为妥善的解决办法,何况指导员已经有言在先,连里的大小事务又一向由他一人说了算,因此不便表示与指导员相左的意见,只好说∶“那你们就按照指导员的意见去办吧!” 指导员和连长的态度让排长感到又失望,又愤怒,他毫不犹豫地对连长说道∶“涉及到连队战士的人身安全问题,这难道不是大事吗?被抓的人虽然有错,可他让人家打成了啥样子,我们都还不知道,万一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甚至落下残疾,你们又会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今后又该如何向他的家人做出交代?我们总该承担管教不严的责任吧?你们别忘了,被抓被打的人还是个孩子,也是我们的兵啊,你们能等,我可不能等,更不能袖手旁观,无论是谁阻拦都不行!真要出了事,就由我来替你们承担全部的责任好了!”说完气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来到马号班的门口,所有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自卫防身的农用工具,其中二股铁叉居多,叉刺在月光下熠熠地闪烁着寒光,长把锄头次之,也有个别拿铁锹的。乍看上去,尽管只是一支临时武装起来的杂牌儿军,但个个都是一副摩拳擦掌、虎虎生风的气势。 一位手持锄头的战友似有锄头不如二股铁叉使着顺手的感觉,而且外形更具唬人的威慑力,因此,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连连比划着,与此同时,还以略带自嘲的口气,诙谐地说道:“手里这把锄头咱玩儿得也并不生疏,万不得已,非要用来与人进行格斗时,它既能前刺,也能回勾,其作用不亚于钩镰枪(暗指宋代水浒英雄金枪将徐宁专破敌方连环马的特种兵器,前端除有尖刺外,还有镰刀一样的倒钩,前刺可以伤敌,回勾专割连环马的马腿)吧?” 闻听此言,一位手持铁锹的战友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启发,马上高高地举起铁锹,不甘示弱地呼应道:“铁锹可是咱最常用的工具,拿在手里随便怎么耍耍,好歹它也能当成禅杖(另外一名水浒英雄花和尚鲁智深的专用兵器,形如铁铲,分量极重。)用啊!” 黎锦林原在二排从事农业劳动,调到马号放马还不到半年时间,为壮声势,报信儿的马倌儿也通知了二排的一些战友,总计大约二十人分别坐在两辆马车上,马号班长和一名北京知青坐在赶车的位置,排长和报信儿的马倌儿都骑在马上。 临出发时,排长神色严峻地看了看已经坐在车上的弟兄们说:“由于时间紧急,我们来不及操练需要进行自卫的阵型了。我只强调一点,此去我们面临太多的不利因素,首先在人数上我们就处于绝对劣势,其次我们尚不清楚当地村民所持态度和具体部署,第三我们对那里的地形、地貌也是一无所知,无法得到有效的利用,进而争取主动。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主张主动采取过激的粗暴手段,甚至大打出手。一旦我们遇到大量村民的围攻时,大家切记不要慌乱,要立刻面朝外侧站成一圈,无论是哪个方向遭受攻击,或者需要向哪个方向出击,都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始终保持队形不变,而且尽量争取步调一致,进退有序,否则必将遭到对方的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其后果也就无法收拾了。”随后,他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再次叮嘱我说∶“待在我的宿舍里听信儿,随时准备接应增援!” 我自然听得出排长的话外之音,表面上他是说给我听的,但是鼓舞随行战友士气的用意却很明显。他是想告诉大家:不必担心我们人少,连队里还有更多的战友随时都会接应增援我们。 回到排长的宿舍后,我再无丝毫睡意,既担心被扣押战友的安全,又担心排长带领一群年轻气盛的战友们会与当地那些正在火头上的农民发生激烈的流血冲突。我知道,由于长期处在半饥饿,且又极端缺嘴的状态下,周边各个连队的兵团战士们,时常跑到附近农村偷摘瓜果,甚至诱捕农民普遍散养在房前屋后的鸡鸭猪狗等。为此,当地农民没少和兵团战士们发生冲突,早已严重影响到了“军”民之间的“鱼水”关系,兵团连级建制单位以上的各级领导们对此也都十分头痛,尽管相继出台了一些针对性极强的惩戒措施,但却收效甚微,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饥饿这个源头上的关键问题。而以往发生这样的事,当地农民自觉惹不起这些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总是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年轻人,只要偷窃的行为不严重,他们往往采取一种息事宁人的温和做法,要么远远地耐心劝离,要么只做象征性的驱离。即便当场抓到几个肇事者,通常也只是通知有关单位出面领人,些许果蔬的损失,他们通常不会深究计较,鸡鸭猪狗则又另当别论了。此次由众多民兵持枪夜守瓜地进行加强警戒,并且已经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可见,在极左政治路线的束缚下,瓜果类农产品作为一种极少获准种植的经济作物,又是农民年底分红的重要来源之一,却屡屡遭受到一拨儿又一拨儿兵团战士普遍带有掠夺性,甚至是破坏性的偷盗,利益受损的当地农民们终于忍无可忍,为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不再遭受任何损失和破坏,他们正在改变已经保持很久的温和做法,也要偶尔露峥嵘,在太岁头上动土,来点儿真格的了。 “千万可别出事,尤其不要发生那种群殴流血的严重冲突啊!”独自一人待在黑暗的宿舍里,这种念头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在自己的脑海间。“但是,那么多被激怒的农民手握真枪,严阵以待,和一大群救人心切,同样手持利器的年轻人狭路相逢,双方都能搂得住火吗?只要一言不合,或许……或许真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况且,那是在人家自己的地盘儿上,当地的村民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想到这些,我总觉得头上的青筋突突地乱跳,急促而又剧烈的心跳声似乎就在自己的耳边怦怦地响着。“但愿不要出现那种冤冤相报、遗患无穷的不利局面吧!只要能把被抓的战友安全领回连队来,双方总能坐在一起,找出合理解决矛盾的好办法。”我站在窗前,紧张慌乱的心情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隔窗不断向外张望着,希望能尽快看到排长和那些年轻的战友们都能平平安安地返回到连队里。 窗上的月光仍然明亮,营区里仍然静悄悄的,营区内外该是一派月朗星稀,静谧祥和的景象,而我的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纷至沓来。我实在不敢想象,气势汹汹、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见面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就事论事,进行友好协商,今后永远都做好邻居。 我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尚未指向五点钟,排长一行离开连队也才刚刚二十多分钟,但是,这种下意识的读表动作却不知道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了,具体时间好像从来就未曾记住过,我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的手表出了大毛病,细看、细听时,所有指针的转动和滴嗒嘀嗒的响声却又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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